言昳休课在家,城中喧闹继续,但桌上田间,报刊与传闻让大明百姓几乎人人都依稀了解了现在的局势,叫卖的、做工的、唱曲的,背过身去聊起天来,一张嘴都是“皇帝活着吗?”“公主被放了吗?”“阁老出现了吗?”
白旭宪也在宝膺走的那天,离开了白府,言昳懒得打听他的动向。
白旭宪的位置很尴尬,他是粘合剂,最擅长的是牵线搭桥,在平日里,梁栩想当信赖与倚仗他的人脉。但在这个时候,熹庆公主和韶骅阁老的天平上,都在给自己加砝码,那些砝码都是各方人士掂量着身家性命放上去的,可不是白旭宪拉拢、搭桥就能拉动的。但他还是要奔波着,显示自己很重要。
言昳几日不去上学,听说上林书院稀稀落落的也开不起课来。
她就专心搞钱,醒来便是关注股券的价格。
终于,那帮长期持有熹庆公主产业股券的富商们,听不到关于熹庆公主的好消息,只感觉舆论、局势越来越不可测,都纷纷想要炒高股价抛售。
但很多券商心里苦不堪言。
因为他们的股券被借走了,在这十五天内,他们没有买卖的权力!
他们渐渐回过味来了,难道这人提前几天,就预知熹庆公主会被皇帝囚禁吗?那这人,应该也非富即贵,甚至是梁姓宗室之一吧!
市场上虽然几乎没有借股券的,但他们总玩数字游戏,也不傻,心里大概回味过来了。这神秘人不会是想要高卖低买,还给他们吧?
因为环渤船舶制造公司发售的股数极少,单价在股市上又价值一百多两了,在这个一家五口可以用一两银子生活三五个月的物价下,几乎可以说是江南股券市场上最贵的股券了,购入门槛极高。所以这神秘人借走六千股后,可以算是熹庆公主最大头的股东之一了。
现在这个十五天的最大股东,不还回来股券,一批人就没法脱手。
这些券商卖不出去,越来越不安,纷纷溯源,想要去找到当日乘轿子前来的神秘人的身份。
但苏州女子商储银行,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查到开户信息的银行,因为早些年成立的时候,就因为女子存款问题闹出过命案,苏女银行几乎所有的账户都是匿名的。
现在只能确认这个留名为“言失”二字的神秘人,大概率是个女子。而她的账户,更是苏女银行中保密性最高的私人隐秘账户。
券商又找门路,又找办法,也根本查不到她的身份,再去深究,只查到她把一部分手续交由江南女产机构代理。江南女产听起来很像个妇产医院,这也是给它简化名称的人故意而为。全名江南女子产业基金公司。
跟苏女银行一样,在这年头,女子做投资,是很容易被污名化的,社会上一部分男性普遍认为女人的钱都是从男人那儿偷的,所以他们经常污名女人的钱,所以江南女产也算是经常被攻击的机构。
言昳前世跟她们也有过合作,老板是个比言昳大十几岁的女人,以前是做过海贸的,前世规模一直不大,言昳只是部分投资找他们代理过。她们缺乏胆大和眼光,只能说是步步稳打,很难给托管资金的客户赚大钱;但优点是做账很细致谨慎,而且忠诚真心,可靠稳健。
言昳需要一个机构来给自己做挡箭牌,用她们最合适不过。至于眼光——言昳自己有,不需要她们。
江南女产当然不会透露言昳的身份,而且她们也确实不知道。
这帮券商六千多股股券捏在言昳手里,他们决定不能让神秘人吃着便宜,那反正他们陆续出手也需要时间,不如直接把价格顶高,一直高到神秘人还帐那天。等她还了之后,他们立刻转手高价出手,之后股价涨跌也无所谓了。
言昳是眼看着股价一步步涨起来的。
这帮人疯狂,那些投身于股市中受风向而动的普通人更疯狂,在“多个棉、茶原产国受灾”的假新闻之下,又碰见了几家报纸把船舶相关政策半年多以前的改动,在最近进行大范围夸张解读,他们也开始砸熹庆公主产业的那两支股。连续涨停几日后,特别是环渤船舶的股票,竟然疯涨到三百五十多两一股的价格。
言昳决定抛售了。
因为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
而且最主要的原因是:她要上学了,再不搞没时间了。
六千五百三十股。
言昳挺满意了。
卖出了,就要想还股票的事儿了。
当环渤船舶的股价,出现了大的波动,券商们大概懂了,神秘人把六千多股都卖出去了!
所以现在他们要继续顶高价格,坚决不能让价格下跌。
但这事儿不是他们能做主的。
在神秘人卖出六千多股的第二天,先是在街边传单般的黄纸报刊上,出现了多篇内容不一的直指熹庆公主产业的报道。
从一开始说熹庆公主违规投资大量产业,并且肆意收敛财产,利用权势,利用自己的产业,获利白银五千万两,黄金两百余万两,其中指出了某些产业的名字。
现在关于熹庆公主的新闻都是爆炸新闻,这种黄纸上印的爆炸新闻,立刻引起了坊间广泛的讨论。
环渤船舶公司的上市股价图,甚至还画在报道下方,配文“熹庆公主公司一股价格,你这辈子都赚不出来!”
……赤裸裸利用贫富差距,引爆民众愤怒啊。
而黄纸小报刊登后第二三日,几大之前攻讦熹庆公主无不刊登了相关消息。似乎是有内部人士为他们提供信息,其中还有大批所谓“据我们采访到的持股人所说”这样的段落,标题就直指“环渤船舶”。
“远东最有希望的船舶公司,不过是公主赚私房钱的工具”
这话说的真够有水平的。
文中那位“被采访的持股人”宣称,熹庆公主曾经出席过股东大会,多次表明她能够通过皇帝,来推动某些跟船舶行业有关的政策,特别是降低船厂税率等等。而且她也必然会让环渤船舶公司,成为天津卫舰队的主制造方之一。
……许多券商没看出来这新闻的致命性。
言昳觉得,没人点题可不太好。光放出消息,没有人做阅读理解,把答案做出来喂到围观百姓的口中,他们就不算真的能吃瓜吃成功。
很快,江南时经最有名的《老梦实话》的专栏,就评了此事:说这消息是证明,熹庆公主野心滔天!
熹庆公主的环渤船舶公司,不过是个刚建立不过五年的造船公司,竟然能承接天津卫舰队的制造工程,而且皇帝和太子很可能不知道此事。
那就说明熹庆公主与天津卫水师总兵关系亲密,能够瞒住天下接朝廷的大订单!甚至为了向某些亲信彰显这种亲密,不到一个月前,熹庆公主还出席了天津新舰队的下水仪式。
而宁波水师这次更替炮台,似乎也是一个创立只有三年的公司承包,会不会是熹庆公主创立的另一家公司?
那就说明现在大明很多的水师,可能根本根本不是大明的军队,而是熹庆公主的家眷门生!
这说辞虽然也有煽动夸大的成分,但很快,衡王进京的消息传了出来。再加上之前金陵bào • dòng作乱的新闻,百姓都觉得——熹庆公主嚣张的日子到头了。
韶骅似乎也在被刺杀后,第一次强撑着身子出席了内阁会议。
这似乎也是在向衡王与熹庆公主宣告自己的毫不退让。
接连的消息,环渤船舶的股价,以几乎无法阻止的驱使疯狂下跌!
哪怕是各大券商开了几次会,宣称说坚决不要卖,要保持住,熹庆公主会回来的,股价只是暂时的波动。但谁信呢,谁不抛,谁就多赔钱,大家都觉得越早离场越好,晚了就是傻子,便一边开着忽悠散户的“宣讲会”,一边疯狂自己脱手。
短短三天半,环渤船舶公司的股价,因为没有跌停机制的兜底,已经跌到了六两三十六钱一股。
基本等于白送了。
距离言昳还股票的时候也到了。
她甚至没出门,人还在上林书院上算术课,课间让轻竹带几个奴仆下山办的业务。
言昳没算课上的开平方题,她在算自己这十五天的进账。
扣除利息与买股还帐的钱,结余仍有两百一十一万两。
赌对了,股券市场上每天都在诞生新的富豪。
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李月缇看到了,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抢银行都没有做空利润高。
言昳看过经手李月缇的白家账簿,她这一单赚来的钱,买下白家所有产业田地庄园绰绰有余。
也就是说,言昳现在比白旭宪有钱。
但这是不够的。
她跟白旭宪一样有钱,不代表她拥有跟白旭宪一样的影响力。
她年幼。她是个女孩。没有亲人。没有官职与人脉。
在这个时代,每一条拿出来,都像是死穴。
更何况言昳希望自己能安静读完书,这年代虽然没多少人考取功名,但不代表不看重学历,她希望自己年少时候能安稳度过。
如果她想要可以完全甩脱白旭宪,并在离开他之后可以无视从他那边来的影响——不论是他通过人脉进行污蔑、他身份与孝道的压制等等。
那她需要两件事。
一件事是让白旭宪彻底闭嘴。
另一件事是她有能完全碾压他的能力。
虽然她也想往白旭宪脸上甩钱,然后大步出门,但想到以白旭宪的性格,会如何发了疯的要把她这个闺女拉下来,她必须要做到这两件事,缺一不可。
不过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
京师。
夏天晌午,阜成门附近的大路烤的冒油,白光炫目,似乎把灰突突的屋瓦都融化进了看不清边缘的白光中。
阜成门内一座大宅,梁栩仰头躺在屋内,脚下放着一盆冷水,他双脚因为长期骑马赶路而肿胀,水里泡了些草药,两个丫鬟半跪在两侧。一个端着带冰块的白银脚盆,手微微哆嗦,水在盆中一圈圈的漾起来;另一个则双手捧着淞江细锦帕子,抬到眉间,因抬了太久也胳膊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