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昳有些不大好意思:“你不会喝酒就跟我说呀,我没想到。早知道就不把那杯酒塞给你了。闻味道就知道度数很高。”
山光远摇头:“不打紧。”
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头都过分认真的每一个字就点一下。言昳觉得用手指用力戳他一下,他都能从马背上栽下去。
山光远以前不喝酒是因为肠胃不好,他喝了酒就会胃绞痛,所以滴酒不沾。
所以,他……也确实不太知道自己的酒量。
但这辈子从十一二岁遇到她开始,日子就过得好了很多,言昳也有嘱咐下人给他开药,除了治嗓子便是养胃。她并不多费心在他养病上,这几年也几乎也没有过问。但山光远想着,跟白家来往的医馆三年来一直给抓着药,她那边的账上也记着,她必然是心里有数的。
他现在肠胃比起前世十几岁的时候,真是好了太多。不论前世还是这一世,这几年都是他最安稳,也算得上——最被人放在心上的几年了。
酒也就没当回事儿,一口气喝了。
喝完他才后知后觉——这、这就是微醺的感觉吗?
言昳道:“你把缰绳给我吧,我觉得你这样没法骑马了。”
她说着就去拽马缰。
他握着马缰的手本来就几乎是在她身侧将她圈住,此刻更是抓紧马缰,有力的胳膊像是夹住了她的腰。
山光远下巴在她后脑勺上磕了一下:“你哪里会骑马。”
言昳感觉自己被瞧不起了,挣扎道:“我会!”而且还是上辈子这个年纪的时候,你教我的。你要是骂我骑术差,就等于是在骂你自己。
她伸手也抓住了马缰,但山光远没有松手,哄她道:“好,你会。那你牵着,就这样走。”
他都不松手,她牵马缰是牵了个寂寞吗?
他这口气……就像是在孩子举东西的时候,搭把手举起来的爹妈,还在低头鼓励孩子“宝宝力气真大”。
她不大高兴起来,绣鞋踢了踢马腹:“你才多大,就在我面前装这幅模样哄我。”
山光远真是醉了,握着缰绳的手比了两个数字,顿了顿:“我再过半年多,就十六了。”
言昳心道:切,我都活了几辈子了,你还不是个小屁孩。
马慢慢往前摇,平日脊背总挺得笔直如钢枪的山光远,身子也有几分放松晃悠。
言昳问:“刚刚你在看手里的什么东西?就是在秋远阁门口的时候。”
山光远没想到她这般敏锐。他略有不安,那纸条还在他身上。
言昳果然去扒他的手掌:“之前你还捏在我手里呢,让我看看!要不然你就是有事瞒着我了!”
他紧紧握着缰绳,手指不肯松开。他手指比她有力粗糙的多,她掰不过,生起气来:“你手里是什么,让我看看!”
山光远无奈道:“你先把手拿开。”
她瞪眼瞧他,眼角微挑的弧度让她瞪人的时候似嗔似笑,把不准是怒是闹,言昳道:“你不让我看看我就咬你了!”
山光远缓缓松开手。
言昳低头,指尖搭在他拇指上,看着他摊平的掌心:“咦?这是什么?”
山光远手中是个两寸不到的黄铜的双头弯钩:“这是给缰绳打结用的钩子。”
他有些微醺,却也绷着这根弦,慢吞吞道:“唔,头怎么这么晕……”
言昳脸色转为愧疚,但她可不会因为心里有点愧疚,嘴上就留情,还是别扭道:“谁让你不说你不能喝酒的,也就一盅,应该不会醉倒吧。哎呀,好啦好啦,回去让厨房给你弄醒酒汤。”
山光远顺势岔开话题:“你往右看。”
行过街道,行至一座石桥上,这里是贵人们的宅府城区,所以桥面上并没有摆摊卖艺的,马也惫懒,陡坡的桥上了一半它也停住了。言昳顺着河水往下城望去,能瞧见万家灯火,熙熙攘攘,若星河织成的绒毯铺在细碎小雪的昏天下,厂房的浓烟,社戏的咿呀,酒铺的嘈杂与花街的笑恨,都只化作或大或小的光点。那一道道闪亮交错若绸带的,是金陵的河道。
言昳想到上辈子她见过战争波及的金陵,更想留住此刻美景,她伸手比了个画框:“好想让人画下来。”她又吐出一口冷气:“可也画不出我心里的想法。”
山光远也学她的样子,伸出两只手,对远景比成了一个方框:“画不出。就记住。”
他的手比她大不少,那画框自然也大一圈,言昳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怼进他手指框起的画面里:“我这是小景,以小见大,精致巧思。”
山光远今日倒是嘴没有那么拙了,道:“我这是大开大合的江山图。”
言昳松开手,几根莹白手指戳在他圈起的画框里:“哼,我把你的画给撕了!”
山光远喜欢她这种任性又爱搞破坏的小脾气,他故意挪开手,将手比向上林书院方向的山丘云雾,道:“你够不着。”
言昳可不爱听这话,伸长胳膊去挠他手腕内侧。
天知道他练武多年,腕力坚足,感觉有刀客哪怕以凌厉刀光刺向他手腕他都躲得开。
可言昳那嫣红指甲往他手腕内筋骨血管微透的位置一刮,他差点手一抖,胳膊从手腕一路麻痒到手肘。
山光远身子一紧,脚下也没控制住,轻轻碰了一下马腹。
在桥上发呆的马匹忽然往前跑了几步,朝桥下俯冲下去。俩人都在那儿傻乎乎比画框呢,谁也没握着缰绳,就差点从马背上仰倒下去,山光远眼疾手快把住马鞍后侧,抱紧她的腰。
言昳吓得小小尖叫一声,又大笑起来,伸出两只手,琵琶袖像秋天的皂荚叶片,随着风摇摆:“哦!感觉要飞了!”
碎雪如星沙,夜风如凉幔,她的大笑拥满了整条空旷的街道。
山光远连忙逮住缰绳,把她按住,道:“危险!”
言昳笑的不行,往后一仰脸,眸底如清潭,垂鬟下的红色缎带飞拂过他的脖颈:“没事啊,你怎么可能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她也不知是因为冷的还是笑的,脸颊泛红,用手背贴了贴脸,往后重重的撞在他胸口,笑道:“太蠢了,咱俩光在那儿傻呵呵的说我要画这儿,我要画那儿,没一个人记得牵马缰哈哈哈哈!”
以山光远的性子,本来有些自责,此刻却也被她的大笑传染,眼里也映出几分笑意。
言昳:“而且我发现了,你手腕怕痒!哈,我终于找到你怕痒的地方了啊!”
山光远:“不是。”他不是手腕怕痒,言昳真要是那样指尖轻轻刮着,别说手腕了,在她指尖下他浑身上下哪儿都怕痒。
言昳:“我不信!”
她又要去摸他手腕。
山光远躲开:“刚刚还不危险吗?别闹。”
言昳得意,脸上露出坏笑,手指虚着抓了抓:“切,明明怕痒你还不承认。我算是知道你弱点了,哼哼,山光远你别得罪我。”
他很久没听过自己的全名被人叫着,只觉得酒劲更上头,醺醺然了。
言昳心情大好,她喜欢这样自由的夜游,甩着手笑道:“哎呀,你说我们能不能顺路去买个梅子排骨。”
山光远大概盘算了一下:“能。”
言昳抚着胸口幸福的感慨:“虽然今天见了梁栩怪膈应的,但这个晚上真好。我喜欢这个氛围,没人管,不用装!”
山光远看着她耳垂,半晌道:“……嗯。我也。”喜欢这个氛围,这个夜晚。
他们下了桥,依然在城市稍高处些的地方,能看到远远同样依山麓而建的白家府苑,她笑道:“若我长大了,有钱了,我就把那院子买下来。但我也不想住在这儿了。我想把这院子卖了,或者拆了。”
山光远:“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