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聚于楼梯下方小礼拜堂的众多修女都听见了这声音,礼拜堂的门紧闭,她们都装作充耳不闻,阖着眼睛,只不停地诵读着马太福音:
“你们要为我的名被众人恨恶,惟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直到一声钝响在头顶响起,像是尸体坠地,像是更远处传来了枪声和哀嚎,引来众修女的战栗,她们知道这一夜的教会已被某位大人买下,发生任何事都与她们和上帝无关。
她们紧紧靠在一起,伸手抱住彼此肩膀,交换着惊恐的眼神,只愈发大声哽咽道:“父啊!天地的主,我感谢你!”
最年长的老修女,于夜风中在教会医院半地下的运尸道斜坡上,她干皱的脸不敢抬起,只紧紧握着钥匙站在铁门旁。听见一众男子与那年轻修女将白布兜着的肥胖身体推上了马车。
马车上更有bā • jiǔ具身体,裹着满是血污的白布,老修女偷偷抬头,认出了从白布边角露出的半张脸,是豪厄尔的手下。
老修女越想越怕,忍不住道:“你家主人说的话可还算数?此事若做成,她能不能早一点履行承诺,否则我怕消息走漏,周边的百姓会冲过来把我们这儿都一把火给烧了的!”
马车上的年轻修女一把扯掉白色头巾,露出素髻的黑发,在夜色中轻声道:“会的。那些得病的尸体已经叫人掩埋好了,官府不会有记录的。不但如此,我家主子也给了你们赏赐。你去找,那尸床下都有箱子,里面是黄金。”
老修女大松一口气,几乎要哭了,抹着眼角不断地学大明女子的模样福身,道:“谢谢!谢谢——其实你们杀了他,主也不会怪罪。这豪厄尔也不是虔诚的信徒,他信奉的是圣公会的异端。”
这说法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得。
年轻修女扯了扯嘴角,转头对车马上的众人道:“小心避开衡王设防的路口,咱们走。”
说着,她将胸口的十字架扯下来,扔给老修女,转身随车消失在路那端。
与此同时,宁波港外,舰队严阵以待的过了大半夜,言实一直坐在甲板最上层的掌舵室中闭目养神。
一位身着洋人礼服的短发东亚男子,是柏沙·马丁派来的来使。他为难的站在甲板上,一直问旁边的副官:“你们大人还没醒吗?这都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了!你要不上去通知一声,等着要入江口的不是别人,而是柏沙·马丁大人!是为了之前死去的豪厄尔的事儿来的!这要是耽搁了,别说是哪个gāo • guān,大明的皇帝担待的起这个责任吗?”
副馆耸肩胡扯:“我不懂那些。我们将军上个月因为有人突然叫他起床,他开枪把上一任副官给毙了。你说我敢吗?不过我好奇,你汉话有口音,不是我大明出身吧。”
东亚面孔的来使扯了扯锦缎大衣中的衬衫:“我是东洋人。”倭地人总爱这么自称。
副官:“哦——怪不得呢。”
言实半闭着眼睛,直到他敏锐的听到了在风声与海浪中,远处有一些微响。
甲板上的水手士兵也听到了,他们打仗多年,当然能判断出这动静是什么,跑动起来如临大敌的待命。连那位来使也惊惶的回过头去。
言实忙起身到露台处,拿起望远镜。
那细微的声音是枪响。
远处在柏沙·马丁船只上,似乎爆发了枪战。他望远镜中瞧到规模最大的一座船只上,闪过几点微光,那是枪口迸发的光亮!
枪响到了远远的这边,声音简直如同牙签被掰断般的细微声音了,然而很快的,他们就先看到舰船上一大团火光炸起——
众水手一眼就认出这火光是对方炮台发射,亮光比声音和炮弹来的都快,他们立刻吼道:“准备摆舵,加火准备——”
言实:“不用!不是冲我们来的!”
果然,在柏沙·马丁的船队周围炸开一篷快比桅杆还高的水雾,还有滚滚浓烟!声浪缓缓到来,另所有身经百战的水手士兵两腮一紧,脚钉在地上。
而后一艘独帆小船竟划破浓烟,顺着风迅速的离开那艘大船,朝最近的陆地飞速而去!
柏沙·马丁的来使慌了:“怎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副官笑道:“您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我们都离那边的大船几海里远呢。”
东亚男子仰头看着言实将军,道:“这位大人,你终于醒了!柏沙·马丁大人请求进入江口,去往金陵,他与贵国的衡王殿下有会面之约,不知为何被水师拦截在此处,还请您尽快放行!这会谈事关重大,可耽搁不起啊!”
言实手按在栏杆上,道:“都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记得传信呢。你回去禀告你的主子吧。说我们不放行。”
来使惊:“什么意思?这都是定好了要会谈的,怎么——”
言实转身进入掌舵室:“送他下船!”
来使的船只冒着黑烟,离开了宁波舰队附近。副官一会儿跑上了楼,推开门对言实将军道:“大人,对面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言实揉了揉眉心:“等着吧,明日天亮之后就有消息了。你瞧见那艘小船离开的方向了吧,去带三艘艨艟,去他可能着陆的沿岸寻找,抓住他。”
副馆:“呃,格杀勿论?”
言实瞪眼:“杀什么!我们往后说不定要谢他呢。”
天再次亮起来,便是第二日的腊八了,晴空万里,和煦暖阳,真是个好日子。
日头暖洋洋的照在了豪厄尔的身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团泥中,裤子后背都湿冷着,他头晕脑胀的想要爬起来,就听到有人喊道:“他醒了!”
豪厄尔眼前蒙着一块麻布,只能感觉到强烈的日光与浓重的海腥味,他口中胀痛难忍,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才意识到——那鼻烟壶竟然还塞在他嘴里!
他挣扎起来,几只手按住他肥胖的身躯,一把将他头上的麻布袋拽下。
强烈的日光让豪厄尔双目刺痛流泪不止,他呜呜乱叫,狼狈的想要把口中的鼻烟壶掏出来,就感觉到一只手用力的卸了他下巴,然后用力将鼻烟壶掏了出来,再将他合不拢的下巴装了回去。
豪厄尔揉了半天眼睛,终于恢复了一些视力,他举目四望,只瞧见自己身在山上,旁边有落雪的松竹环绕,左手边能往下俯瞰整个金陵城,正是远郊游山玩水的好景。
他身边站了五六个壮年男子,手持刀械,围着他。而三步远的地方,有一汉人装扮的少女带着遮面帷帽,身着青裙,对他轻笑道:“豪厄尔大人,您醒了。”
豪厄尔正要开口,就瞧见教会医院中那位名字中有“冬”字的年轻修女,已然换上了一身绛色衣裙,面无表情的走过来,对那帷帽少女耳语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