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倒是没有扯谎,言昳第二天早上用饭的时候,就见言涿华换了官服打算出门去,说是鞑靼确实不安分,火|枪骑兵队袭击甘肃一代,兵部因此有会议要召开。
吃早饭的时候,言涿华都来不及坐下,站在桌边,扒了几大口粥,吃了个油饼。言夫人又让奴仆给他塞了两个酸奶|子馕。
言昳可不敢跟他这睡凉炕火力壮的大小伙似的,一大早就吃碳水夹碳水喝碳水,她只跟个仙子似的在那儿夹着拌冰草和鸡蛋饼吃。
雁菱还在读军校,学的是陆军,算是校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孩。她困得东倒西歪,手里还拿着个册子,正在背念《战争艺术论》,是这几年军校新引入的教材。
言涿华叼着块酱牛肉,把皮护手曳撒的袖扣系好,也听说了言昳要去天津卫,以为她是去天津卫逛街玩乐,道:“那边说是洋人多、饭店茶楼和咖啡店多,但流民也多。很乱的。你之前来的时候,不是带了些私兵吗?这次也带着。”
言昳:“没事儿。”
言涿华官服在身,但还有种上学时的横冲直撞的傻劲儿,他瞪眼:“怎么能没事呢,天津卫好些织造厂、卷烟厂和铁厂,上个月有两场罢工呢。而且,你没见过天津卫码头上多少光膀子的力工,他们都叫赤膊党,天天作乱闹事的。”
言昳笑起来。
天津她去了多少次,赤膊党闹事还有她背后的资助,她这五年来,早把千万条线牵在自己手里了。而在言涿华面前,她还是个小女孩,小妹妹。
言涿华看她笑的一点不往心里去,真想给她头上锤一下,但抬起手来,却锤在了雁菱脑袋上:“你快点,再晚我不等你了,三天两头让我送你去上学,就该跟娘说,让你住在军校得了!”
军校的贫富差距很大,穷孩子大多住在学校,一个屋里十几个人的大通铺,老鼠乱跑。但凡家里有点钱的,都愿意住在家里。
雁菱把油饼往嘴里一塞,一抹嘴,含混道:“唔,走!”
言昳挥了挥手,目送兄妹俩出门。言府并不大,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言昳探探头,便能瞧见影壁后的侧门。
没想到兄妹二人走出去,没多久竟然倒退着折返回来,二人回头就朝言昳喊道:“你吃完了没有啊!”
言昳吃早饭的时候都会看报,她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挑眉道:“催我干嘛,你们走你们的啊。”
言涿华欲言又止,雁菱忍不住了:“你早说你是跟山小爷出去玩嘛,人家早早都在门口等你了。”
言昳一惊:“啊?”
她夹上报纸,小跑到门口,一探头,真就瞧见山光远自己驾着一辆新式高轮玻璃窗马车,穿着深绿色圆领素衣,像是做了她十年的护院,再一次提前准备好马车,要陪她出门去似的。
言昳扒着门框,探着脑袋,啧了一声:“我还以为下午才会出去呢。”
山光远愣住:“你想在天津住?”
这话一说,氛围就很微妙了。
……她跟山光远单独出去玩,如果下午出门,夜里回不来,那肯定是要在外头过夜了啊。
只是让他这么一反问,说的跟言昳耍心机,故意要跟他在外头夜不归宿似的!
她还没开口,言涿华先怒起来:“想也不行!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到天津卫逮你去!”
言昳剐了山光远一眼,道:“不是,这不才刚梳了头,还没装扮好呢。你早来也没用,就等我吧。”
说罢她就收回脑袋,夹着报纸准备回屋去打扮了。
雁菱觉得山光远怎么说也是客人,在门前等着不太好,想请他进去坐。
言涿华连忙捂住雁菱的嘴,挟持着她往门外走,对山光远道:“你先等会儿吧,她应该很快。我还要进宫,雁菱还要上学,先走了啊。”
山光远跟这兄妹俩也熟了,点头。
言涿华把雁菱推上马,对山光远道:“鞑靼的事儿,宫里没请你去吗?我以为皇帝估计会想要见你呢。”
山光远被前些日子去平匪的事情恶心的够呛,实话实说:“皇帝是想见我。但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言涿华差点没登上马去:“……大哥,要不是我还算了解你一点,否则我以为你狂得要上天了。”
雁菱和言涿华跟他告别后,就一路穿过早餐摊的蒸腾热烟与行人,往前门骑马而去,雁菱紧紧缀在他身后:“干嘛刚刚不让我说话。”
言涿华官帽上的绦带与纽绳随风摇摆:“你不就想客气请他进去坐吗?娘不在家,让他俩就在府里这么待着?”
雁菱嗨了一声,嫌弃道:“在这儿又说什么男女大防,我今天还要跟班里的其他军生摔角呢。再说,他俩不像那感觉。”
说起这个,言涿华来劲了,主动放慢马匹,朝妹妹那边靠拢:“什么意思?这都一块出去玩了,他俩还没感觉?”
雁菱虽然从来没桃花,但不妨碍她成为感情理论大师,她伸出手指,满脸高深莫测:“你这就不懂了,真要是私会,山小爷怎么会穿的这么朴素,昳妹又怎么会还没涂脂抹粉就在他面前露脸。而且,有苗头的人,要有那种欲说还休的矜持羞涩,我觉得昳妹跟山小爷的关系,就跟你差不多。就都是一家人了。”
言涿华觉得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同情山光远。但他想着雁菱的爱情体验全来自看戏看话本子,也不太信她。
言昳梳妆打扮好,处处透着精致,施施然出了门。
世道虽乱,但她觉得跟山光远出门没问题,这会子又没人追杀她。言昳道:“你亲自驾车啊?我还以为咱俩会骑马去,还能沿路看看风景。”
山光远很了解她,她突如其来的浪漫情怀可坚持不了多久:“你可受不了那罪吧。太阳一晒,脸也要花成猫了。”
言昳撇嘴,登上车:“可这一路,咱俩都没法说话了。”
山光远其实就想俩人单独出去,他坐在车夫的位置上:“你往车门口坐一点也能说。但还是补会儿觉吧。”
言昳一开始还真的坐在车门口旁边,托着腮聊什么天津卫的荷兰人开的河南面馆,说什么从欧洲进口的最新指甲油,都是些他不关心的话题,但他应着声听的很开心。
只是说了没几句,她便哼唧了几声,说太累了,便仰倒在车里给她准备的小被上,酣睡过去。
山光远虽然刚刚说让她睡会儿,但此刻真要是她那边没声了,他又觉得无聊了。
她最近都在做什么?怎么会这么劳累?
到了天津卫周边,她也醒来,言昳在某些方面跟娇憨无缘,她醒了都不会揉眼睛,生怕弄花了眼妆,起来对着镜子挤眉弄眼的抿头发。
山光远以为要进天津卫,她却摇头,马车在她的指挥下,往天津东南侧的海岸港口形势而去。
到了天津卫的郊区,眼前只剩下延绵的大明农村的景象,和村中此起彼伏的工厂烟囱。那些工厂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在无数茅草屋顶中。
但大明的村落从来没有这么多人,这么拥挤过,简直就像是上百座村庄被迁移到这里密密麻麻的排列着。
山光远知道,这些都是因为旱灾、卖地或逃租而跑到城市附近做工的农民们。
车马行驶过漫山遍野的村庄中,直到靠近一座体型庞大的工厂。
那工厂的铁皮篷顶,几乎是山光远这些年从未见过的高度,占地之面积让他觉得能把东宫都轻松装进去,也在地面上遮下如山的阴影。
……京津附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庞然巨物?
甚至他都没法想象这样的工厂建筑是怎么平地而起的。显然它的选址也很讲究,靠着沿海一处丘陵,似乎能遮挡部分的风力,工厂高处也有四面开窗和复杂的支架,防止它的倒塌。
山光远驾车的速度都慢了几分,工厂附近架起钢铁的围栏,有一些身着短曳撒戴烟墩帽,扛着长火|枪的私兵在小队的巡逻着。
很快,私兵注意到这架马车,抬枪朝这边跑来,直到言昳抬手,从车帘中伸出手,露出一块花纹峥嵘的纯铁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