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喘吁吁,看了她一眼,拨开她:“让我看看蔻蔻。”
身材高大的男人直奔床帐去。
“况苑!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看看我自己的女儿。”他红着眼睛,回头朝着她大吼,“我况苑的女儿。”
“你疯了!她不是你的女儿!”
“张优都对我说了!”他话语撕心裂肺。
杜若听他所言,如一盆冰水从头浇透,钉在当地。
他见她那副模样,那脸上的神情,心痛,惶恐,失落....真想昭然若揭,何用再去质疑张优醉话的真假。
蔻蔻也被外头的动静吵醒,揉了揉眼睛,正见床帐撩起来,含糊喊了声:“娘亲。”
眨眨眼,糯糯的喊:“况叔叔。”
他看着玉雪可爱的孩子,揉了揉她的乱发:“我吵醒蔻蔻了?好孩子......乖乖睡觉。”
醉酒的男人格外细致,学着杜若的样子,细声细气哄孩子,轻轻拍着她,凝视着孩子小小的一张脸,她生得像母亲,但又不全然的像,更不像张优那个畜生,那一双眼,一道眉毛,和他一模一样,只是女孩子,天生秀气些罢了。
蔻蔻迷迷糊糊,被他拍一拍哄一哄,竟也阖上眼,慢慢睡了。
况苑回头,看见眼眶发红,怔怔出神的杜若。
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他气汹汹站在她面前,一双亮光炯炯的眼盯着她,眼神莫测,而后一揽臂,紧紧搂住了她:“杜若!”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挣脱不得,低喝:“况苑!”
男人的力道比紧绷的绳索还要强硬,语气却格外的温柔:“怀胎和生产的时候,是不是很苦?”
她咬牙,几要落下泪来:“关你何事?”
“为什么要生蔻蔻?为什么要从张家出来?你心底是不是也有我?”
怀中的女人在颤抖,在哽咽。
“你说你喝了避子汤,你说怀的是张优的孩子,只有撒谎的人才敢万分笃定。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我和你的孩子。”他颤声道,“老天有眼,对我不薄。”
“别这样,况苑。”杜若低泣,“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将雪珠安顿好,再来娶你。”
他真的是醉了,仍是攀着墙头,匆匆而来,又匆匆□□出去。
高枕安睡的况夫人半夜被况苑吵醒。
“母亲...”况苑推门直闯况夫人屋内,双腿一弯,直接跪在况夫人床前,重重的磕了一个头:“我和雪珠,非离不可,求母亲成全。”
况夫人看着床下的儿子,唉声道:“你这大半夜的做什么,非得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儿子不孝,儿子今日才得知,儿子在外有个孩子!”
况夫人双眼瞪圆:“你说什么......”
“儿子想娶的那人.......母亲认识,雪珠也知道。”况苑额头磕在砖地上,“是杜若。”
“母亲也知道张家事,母亲也说过他家可怜。张优混账,寻花问柳,冷落妻子,几年前张家修园,我见她屋内无人,故意勾引,胁迫她和我偷情,后来她怀胎,我两人情断,她离了张家、回娘家度日,我那时已有意和雪珠和离,只是一直拖到如今,母亲,我心中想娶的人是杜若。”
况夫人指尖颤抖:“你...你这个没人伦的混账东西......那张家....那张家和你弟弟......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这事捅出去,你让我们况家脸往哪儿搁。”
“那是我的孩子,她瞒着我,瞒着张家人,独自一人养大。”况苑连连磕头,“那个孩子小名叫蔻蔻,母亲若是见了,也会喜欢,今年刚三岁,比宁宁还可爱些,母亲,你最疼宁宁......你也疼疼我的孩子。”
“她如今是自由身,我亦求自由身,我可娶,她可嫁,只要母亲肯成全。”男人的额头一片青紫,“我可以带着她们去别处生活,南直隶省这么大,总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容身之地。”
“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有解决之道,请母亲助我一臂之力。”
况夫人听见额头撞击砖地的声响,看见儿子眼里的雪亮光彩。
做母亲的,怎么可能拗得过儿子。
亲如母女,说到底,不是亲母女。
况夫人独自去见过蔻蔻一眼。
婢女牵着蔻蔻出门玩耍,况夫人仔细瞧着,孩子的确玉雪可爱,模样和况苑小时候,真的有几分神似。
当年没有人能理解杜若的行径,孩子都有了,为何要和丈夫吵得要死要活,不顾一切要和离。
昨日母子两人彻夜长谈,况苑把杜若怀胎前后的纠葛、蔻蔻出生的年岁都细细说了,真是欷歔,一个醉成那样的人,三四年前的事情,他居然也能记得如此清楚。
人心是秤,是亲是疏,只看砝码重不重。
况夫人倒戈得很快。
当年况苑成亲时,况家家境平平,杜家的姑娘,况家是攀不起的。
如今来看,杜若模样身段都好,配况苑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个孩子。
私情不是光彩事,但张优和杜若闹出的事,况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这是个要强的姑娘,又是和自己的儿子......她就算想怪,也要先怪起自己儿子来。
要娶也不是不行,当然要稳妥的办,杜若娘家那边不是问题,只有张家那边要想法子安稳住。
只是雪珠....唉......
薛雪珠知道况苑半夜闹到了况夫人房内,天明时分况苑才回了书房,额头上还带着伤。
况夫人出门半日,回来之后,见雪珠在身边服侍,对她的态度有所转圜,握着雪珠的手:“你这些年在我身边,也和亲女儿没什么两样。”
“母亲厚爱我,这些年对我的好,雪珠都知道。”
“只是我也老了......唉......”况夫人黯然长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不住劝不住苑儿,心中又觉得对不住你.....不过也说不定,你以后还有好的际遇呢......”
“雪珠,你若愿意......以后就叫我一声干娘,我们仍当母女相处,如何?你的事,就是我们况家的事,我们还是一家人。”
薛雪珠抬起头来,目光盈盈,动了动唇角,温婉一笑,只是这微笑未免沾了些苦意:“好。”
她的丈夫终归还是说动了婆母,说动了所有人。
她有一笔不菲的补偿,她父母兄弟都接受了这个现状,她为之操劳的婆家也拱手想让她走。
一个男人为她做到这个份上...她有什么不知足的。
无须她亲自动手打点,况家体贴,殷勤将她当年的嫁妆、她这些年的日常用具、她使唤的婢女都准备妥当,她的丈夫一日周全甚于一日,她的婆母每日嘘寒问暖,甚至她的父母兄弟都被邀上门来,来点检照应她的生活。
她只需要点头。
和离文书准备得很妥帖。
离开前,她想再陪着婆母丈夫去寺里上香祈福,愿佛祖保佑,家人皆好。
只是她没想到.......这炷香其实与她全然无关。
回程的马车上只有她和婢女,婆母和丈夫还留在了寺里,要替生产的苗儿请一封平安符。
过了今夜,她就彻底退出了况家。
“回去,我也要替自己求道符。”
年轻的素衣妇人抱着个稚儿下了马车,一大一小两人进了寺庙。
她悄悄跟着她们走,心里亮如明镜。
她的丈夫从宝殿内出来,容光焕发朝她们走去,她有许多年不曾看见他这样灿烂的笑容。
他把孩子抱在手里,亲昵啄了啄孩子的额头,低头和妇人说话,那妇人蹙起细眉,争辩了两句,甩袖想走,被他牵住,心平气和说了两句。
三个人站在了一处,孩子在笑,大人在吵,却是和睦之家。
他们在等人。
她的婆母跟着禅师出了殿门,在殿门前望了望青天,嘘了口气,将手里的如意符塞进了大袖里。
她知道婆母的习惯,知道这是求过了禅师,求得了一张上好的阖家福签。
年长的妇人走向了那一家三口。
他们站在一处说话,她的丈夫将年轻妇人和孩子都推到婆母面前说话,她的婆母板着面孔,却伸手摸了摸那稚儿的发髻,而后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仔细套在了孩子的藕节般的手腕上。
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她婆母家传下来的古物,是传给子孙辈的银镯。
年轻妇人抱着孩子在婆母面前连连落泪。
她的丈夫当着自己母亲的面,温柔搂住了年轻妇人。
她的婆母换了一副慈爱的神情,眼里含着笑意,伸手去抱年幼的孩子。
没有人感激一个女人十年的劳苦,就连那些温情的话背后都是虚情假意。
在丈夫眼里,她只是个无趣的妻子,在婆母眼里,她只是个任劳任怨的儿媳。
一个肮脏的男人和一个无耻的女人,竟然会有个圆满的结局。
绿叶之下有一双宁静的眼一闪而过。
况苑好不容易劝动杜若,带着蔻蔻见了况夫人一面。
自从知道蔻蔻是他的女儿,他是真的等不及,恨不得一家三口长相厮守。
只是一切还需要从长计议,但已可以预见未来的曙光。
家里已经收拾得妥当,雪珠执了几年中馈,家中每一项都清清爽爽,各房的钥匙、账目、人情往来都交还给了况夫人,她的东西也收拾得妥当,明日一早,薛家大舅子会来将自家妹子接回薛家。
“雪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舍不得走,也最不想亏待她。”况夫人叹道,“最后一夜,你们夫妻两人好好说说话,你也给她拿拿主意,以后她再嫁,或是如何,我们况家也要出一份力,别把这份情生分了。”
“这是自然,母亲放心。”
况苑是带着满怀歉意回了自己屋子,他的妻子也在屋内等他。
“我知道你今晚会过来和我说几句话。”她微笑,“夫妻十载,过了今日,就要各奔东西。”
冷清自持的妻子今日有些洒脱的意味。
“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吧?”她替他斟茶,淡声道,“我没有当一个称职的妻子。”
“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辛苦。”他诚恳道,“耽误了这么些年。”
如今想起来,何必耽误彼此这么多年,合则聚,不合则散,拖拖拉拉反倒伤人伤己。
雪珠把茶盏递给他,她柔和的眸子里有坚毅:“以茶代酒,夫君不若和我对饮一杯。”
“十年前,我嫁进来的时候,你知道我不能饮酒,你就斟了一杯茶水,以茶代酒,就这么喝了合卺酒。”她柔和笑道,“现在想起来,那画面依然在眼前,久久不忘。”
温婉的女人颤巍巍举起茶盏,手中如有千金,看着眼前的男人,将一杯茶水仰头倒入口中。
他也朝妻子举杯致敬,低头啜了半盏茶,只觉茶味不对,再抬眼看雪珠,只见她目光闪烁盯着自己,温柔一笑:“怎么,味道不对么?”
这茶又苦又辣,涩如干柴。
“这茶....”
雪珠不说话,只神秘莫测看着他,笑容有几分诡异。
况苑兀然皱眉,咳了一声:“你....”
她身体里早已疼得五脏抽动,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平静淡定,只有渐渐赤红的脸色才昭显出一点异常,雪珠咧嘴一笑,刚想说话,猩红的血已经从喉咙涌到嘴里,浸润了洁白的牙齿,显得狰狞又可怕。
“夫君.......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作为一个妻子,她毫无保留献出了自己的所有。
冷清不是她的错,她的家教向来让她如此,是粗野的他读不懂她的内心。
冷淡不是她的罪,她已尽力去接受男欢女爱,也纵容丈夫出去寻欢作乐,甚至还为他纳妾,却一直不能让他满意。
没有孩子不是她的错,她为此吃尽苦头,甚至愿意抚养别人的孩子。
是男人的错。
他早已移情转意,早已厌倦了她,所有的不合心意,都变成了讨伐她的借口。
她要的只是一个名分,一个名义上的家而已。
他完全可以给。
她笑得诡谲,也看得况苑毛骨悚然:“来人!来人!”
“没用....咳...你也...你也....”
杜若觉得喉头奇痒,捂着脖子咳了一声,竟也咳出一口腥甜的血,洒在衣襟上。
婢女先进来,见屋内状况,尖叫一声,况夫人闻讯,急急奔向儿子房中,看见一片猩红的血,况苑捂着唇,指间淌着血,颤巍巍俯在雪珠身上探她的鼻息,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放声大哭:“快去请大夫!!!苑儿!!苑儿!!”
大夫背着药箱急匆匆而来,显然也是被屋内景象惊吓,颤着手将清毒的药丸倒入况苑口中,施针探毒。
显然已经晚了,他脸色青白,一口口小声咳着,血从嘴唇鼻腔蜿蜒而下,捂也捂不住,止也止不住,看着恸哭的况夫人:“杜若...蔻蔻...”
况夫人嚎啕大哭:“快去,快去把人找来.....”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母女两人,交代况夫人:“儿子不孝...求家里人代我照顾她们。”
况夫人抱着儿子的头,只能大哭:“罪孽...罪孽......”
“娘......我不想死......我还有个小女儿......”
杜若和蔻蔻接来的时候,况苑已经换了身干净衣裳,脸上也擦拭干净。
他面如白纸,奄奄一息,将喉管里的血气堵回去:“别让她看见...孩子怕血...”
“让她喊我一声爹爹吧.....”
“蔻蔻,叫爹爹。”
“爹爹。”女孩儿仍是懵懂,有些忐忑喊出口。
他的笑容极其微弱:“乖.....”
杜若泪珠滚滚,肝肠寸断:“况苑!”
“对不起了,杜若....嫁不成我,就嫁别人吧...找个好男人....”
男人慢慢阖上了眼。
施少连比况学更早收到消息。
他和况苑书信来往频繁,江都的事情,都是况苑暗中替他操办的。
信鸽上的字条寥寥数语,他却看了许久。
“况苑死了。”施少连将书信投入轻烟袅袅的香炉中,“杜若的孩子是他的,他势要和离再娶......薛雪珠服毒自尽,连带着拖他下水......”
甜酿正在调试新香,听他话语顿住动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去年偶遇杜若和蔻蔻的情形,震惊久久不能回神:“要回江都去看看么?”
“人已经死了,我没有灵丹妙药,也不能起死回生,看有何用?”他脸色冰冷如玉,语气轻飘冷淡。
甜酿扭头看他,他却偏首看窗外暮色四合,瞳中尽是落日的余晖,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到底是谁的错呢?”
不知怎的,甜酿能从他的语气中品嗅出一丝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
“没有人无辜。”甜酿轻声回他。
“死了的人才无辜。”他似乎是喃喃自语,“你觉得况苑该死么?”
甜酿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不是薛雪珠,也不是杜若,无法切身体会他们的伤痛。
张优死了。
没人知道那天晚上烟雨蒙蒙的画舫上,市舶司的张大人是如何落水,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咽气了。
况、张两家的丧钟,只相隔了短短两日。
两家的丧事都不吉利,尸身没有在各自家中久留,事情也很凑巧,最后三只棺椁都搁在青龙寺的一间偏殿里,吊唁的亲朋好友由一个门槛踏进去。
没有人知道,那混在人群中披麻戴孝的母女,心中到底是为哪个亡者恸哭?
苗儿在家中安然诞下一名宁馨儿,况学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家中,就收到了江都家里的丧信,况苑是长兄,雪珠是长嫂,就算要闹到和离的地步,也绝不可能会有这个结局。
苗儿身体十分虚弱,无法带着刚出生的孩子随丈夫一道回去奔丧,况学只得托施少连和甜酿照料妻儿,自己带着宁宁和巧儿快马加鞭回江都奔丧。
一日之后,张圆也急急奔走,半途跟况学撞见,两人相见抹泪。
甜酿每日都会去况家坐坐,帮着苗儿看顾宁馨儿。张优的消息还是方玉从官署里透露出来的,甜酿也愣了愣,云绮万分感慨:“也算是难兄难弟,两家出了这档子事情。”
在张圆看来,自家二哥的死太过蹊跷。
人救上来的时候,围观的人都能看出,这确是溺水而亡。
那日画舫上本该没有张优,是回家道上被硬邀去喝酒听曲的,张优没有喝太多的酒,他还通水性,一个能凫水、尚且清醒的人,没有太过挣扎,只呼叫了一声,便直直地沉到了水底,甚至都没有等到船工跳下去救起就已丧命。
“水里有水鬼,黑黑长长像蛇一样,潜在水底,一转眼就不见踪迹。”人人都这么说,不管会不会凫水,只要遇上水鬼索命,就是见阎王的时候。
张夫人哭得死去活来:“那日本来说得好好的,要回家来办事,到底是谁让他去喝酒的,把我儿害了去。”
跟着张优的小厮说,也是一个家仆拦住了马,说起来头头是道,却说不清是谁家的家仆。
下葬前,张圆扒开了二哥的棺盖,尸体肿胀的腿脚上,脚踝处有两道不起眼的细细勒痕。
不是意外,那就是命案。
谁想至张优于死地?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