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特意去灯笼店,买了两个扎实灯笼,悬了铃铛,灯笼上写了宋字,挂在马车檐角。
她假扮他人的时候,自然有股浑然天成的真实,路边茶棚里,旁人看着下人仔细搀扶来一位捧着肚子,面色苍白又神思倦怠的年轻妇人,见她身子骨弱,都小心避让着,唯恐闹出些事情来。
她吃饭喝茶也很仔细,不是挑剔,略有些讲究,旁人偷眼看她的时候,她也会回望,眼睛盯着人,带着些微笑意,摸摸自己隆起的肚子,遇见同行的妇人,撞着机会,还会主动攀谈两句,说些家长里短。
小玉和小云站在一旁,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子,前一日听她说自己是行商女眷,后一日又听她说是读书人家,一会儿访亲,一会儿归家,小玉跟她在身边,悄悄问:“夫人,您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甜酿微笑着捂着她的嘴。
不管做什么,最紧要的是有底气,假的也能说出几分真来。
这次的月事,淅淅沥沥伴了一路,甜酿也算是从金陵安然躺到了吴江。
离开吴江时她已经七岁,口音虽然已改,有些东西还模糊记得,又一直和王妙娘作伴,私下王妙娘会偷偷讲些吴江旧事,七七八八,甜酿还记得不少。
吴江是富庶之地,有四镇十市,水道纵横,湖荡密布,沃土宜农桑。因此也盛产丝绵绢罗,绸丝牙行千百余家,也是南直隶的水驿之冲,多驿站、多酒馆、多邸店、多勾栏。
此地人口稠广,户籍八万,三十六万人口,繁华之外,也有闹中取静的地方,湖光山色,农桑水田,是个宜居之地,归隐之所。
甜酿到吴江,是归乡的妇人,吴江有很多这样的女子,被外地人娶去为妻作妾,后来不如意,又孤身回到吴江来,可能依傍亲眷,也可能归于风月,旁人的目光也没有太多的诧异。
落脚的地方叫小庵村,背靠梅泽湖,河道如织,村民多以打铁为主,前头还有一个大庵村,大庵村以养蚕生茧为生,小庵村多是迁来此处的外乡人。
租的屋子是一个叫黄四婆的老妇人家旧屋,屋后就是梅泽湖,树下一片桑林,四邻都是养蚕人家,每日晨昏,有女子呼朋引伴去采桑叶,其余时间,只听见家家户户的机杼声。
购置了柴米油盐,衣裳被褥,手头的银两便所剩无几。
日子终于安顿下来,她却有些头疼脑热的小症,身子总犯懒,长夏酷热,夜里总有睡不着的时候,
是真的睡不着,越深的夜里,脑子就越清醒,什么都记得,一帧帧一幕幕,辗转总难眠。
起先那几日,从日到夜,没有阖眼的时候。
天太热,屋里太闷,虫蚁太多,床很硬,衣裳太粗糙,无一处顺心。
水边的花蚊子,叮在素白的帐子外,虎视眈眈盯着她,冷不丁被咬一口,到处都是痛的,痛到心口来,挠得破皮出血,还是止不住痛痒。
两个小丫头与其说是婢子,倒不如说是孩子,懵懵懂懂,根本顾及不了她。
她过惯了锦衣玉食,惯于有人服侍。
要戒断,很痛苦。
她依靠吃东西来缓解自己的情绪。不断的吃,小玉管着一日三餐,很会寻吃食,水里的虾蟹小鱼,田里的菜根瓜果,桑葚野果。
心情总在反复,低落又高涨。
有时候,迷迷糊糊之间,她能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唇齿缠绵,还有千回百转的低吟。
她吓到颤抖,久久不能自抑。
后来她就白日昏睡,夜里清醒着,守着窗户看景,月色之下,梅泽湖照耀得如琉璃一般空静。眠鸥宿鹭,阒然无声。
这湖她记得自己来过,跟着王妙娘,自己跌进水里,被渔民捞起来,所以印象尤为深刻。
后来空荡荡的屋子实在坐不住,她也敢冒险出去在水边走走,看见水面自己的倒影,披头散发,面色苍白。
不能恨,也不能爱。
想恨的时候,会想起那些千依百顺、柔情蜜意、耳鬓厮磨。
想爱的时候,会想起那些随心所欲的折辱,硬生生将自己掰断,捏在手心里搓揉。
可像她这样自私的人,为了一份优渥生活,瞒骗撒谎,曲意讨好了十年,为什么就不能忍受呢?
不能忍受他轻而易举破坏自己的亲事,不能忍受他的肆意强占,不能忍受他一次次把她捏在手里,不能忍受他在床笫间摁住她的脊梁,不能忍受他用旁的来压迫她服软。
她也并非良善,为什么不能接受他的坏?
就是不能接受。
不想成全他,也不想成全自己。
所以最坏的人,是她吗?
既要心安理得的享受,又不想放下身段?
甜酿是被锣鼓声吵起来的,远处隐隐有鞭炮和铜鼓声,原来是秋闱放榜,前头大庵村有人榜上有名,府衙里来道贺。
这户人家家产殷实,趁着家中大喜,做一回善举,给乡邻送粮送蛋。
小玉也急冲冲往前挤,抢了一袋米和几个鸡蛋果子回来,喜滋滋进屋:“今日真是个好日子,正好家里没米了,我抢回一大袋白米。”
甜酿翻翻家里,真的,没米了,也没钱了。
这些日子,真的辛苦小玉了,她游魂一样在家里,小姐妹两人没把她抛下跑了,很对得起她。
她一人吃了那么多,却丝毫不见胖起来。
前头贺喜的众人把一张中举榜单都抄回来了,张贴在村头,甜酿也在人群里看了一眼,大红榜文上,张圆、方玉、况学都在榜上。
喜事,张家、云绮、苗儿都如愿了。
一切都会如意的。
回到家里,甜酿看着姐妹两人,扭了扭手腕,“找点事情做吧,不能饿死在家里。”
她会凫水、会女红、会裁衣、会写字、会妆发、会骗人,趁着冬日未到,屯点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