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人和窈儿去冬回到江都后,张、赵两家的关系愈发的亲热,已是一家人往来,窈儿的嫁妆早已准备妥当,两家商议下来,就在六月里张圆迎娶窈儿过门,成了张家的第三位儿媳。
成亲那日,施少连还从金陵送了一笔丰厚的喜礼过来,礼是张夫人收下的,气得心肠颤抖,却不敢让张圆知晓,偷偷搁在后厢房里。
窈儿也实在没想到,最后兜兜转转,姻缘还是落在张圆身上,这些年母亲的精打细算真是都白白浪费了,一时觉得好笑又欷歔。
新婚之夜张圆掀开盖头,见到一张如花笑靥,娇声唤了句:“圆哥哥。”
他对窈儿没有恶意,毕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窈儿无错,嫁给他也是自己应肯的。只是这几年下来,心境自然有些冷,这日喝了不少酒,也有些醉醺醺的失落,提不起太多兴致来,外头喜娘催促,和新妇吃了些红枣桂圆等物,唤来婢女,洗漱后吹灯睡去。
洞房花烛缱绻夜,也算是懵懂过了。
次日晨起,张夫人身边的老妈妈见到床上落血的帕子,向娇羞的窈儿笑嘻嘻道了声恭喜,去前院回禀张夫人。
张圆要准备明年二月的春闱,新婚之后并不在江都久住,打算入秋则买舟北上北直隶,先在京城游学数月,家中和岳家在京城都有些关系,提前去打点一番。
新婚蜜月就要久别,赵安人心疼窈儿,张夫人也体谅,让小夫妻两人在家中住了一月后,就送到赵安人身边去热闹些日子。
杜若和窈儿是表姐妹,如今又成了妯娌,真是亲上加亲,前两个月,因着张圆和窈儿的婚事,张家忙来忙外,杜若也抽不出空出门,这阵儿倒是闲下来,如今和张优关系不冷不热,在家呆着也是无事,常往娘家、舅母家去闲坐。
她娘家哥嫂母亲也是被杜若折腾怕了,前两年夫妻两人吵得厉害,一度要闹到和离的地步,这小半年里却不曾听杜若提起和离之事,近来窈儿又进了张家,阖家对杜若也有几分优待,家里人也劝杜若:“如今张家越看越好,你和张优两人好好的,日后总有好日子过,别耍小女儿性子。”
杜若娘家定然是不肯养她,若是和离,嫂嫂郭氏早就放出话来:“是女子总要嫁的,若是妹妹回家,再给挑一门好亲事便是,花一样的年龄,还年轻着呢。”
杜若因此也不在母亲和哥哥面前提自己和张优的事,每次来只是陪着母亲说几句话,而后回张家去。
这个时候,况苑都在半道上等着她。
两人厮混在一起也有两三年,起初还好,各自不过图个酣畅淋漓,近来这些日子,两人散时却有些拧住了,不如以前畅快。
马车常停在一条暗巷里,旁侧有间灰扑扑的屋子,放着些经久不用的桌椅,很久之前已被收拾出来,屋子窗又高,便有些闷热,内里的男女都出了一身汗,杜若迷离着眼,见他额头鬓角的汗一滴滴汇集往下,晶莹炙热的汗珠悬在他绷紧的下颌,一滴一滴,随着狂野的动作坠落在自己汗漉漉的脸颊、唇角、额头上。
每一滴汗都她身体战栗。
两人在此事上极其合拍,他也感受到她的目光,低头盯着她,漆黑的眸子带着笑,低头去衔她的唇:“近来你倒是常有空,把我勾到这里来。”
杜若哆嗦捶他:“野人”
况苑浑身大汗,贴在她背后,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弄点水,洗过后再走?”
“不了,家里还等着。”她怕他身上的汗,也怕他的气味沾染在衣上,往前躲了躲,语气抱怨,“况苑,离我远些。”
他没有回话,呼吸却落在她颈后,半晌问:“我娘和张夫人、赵安人去庙里烧香,家里没别人,你又赶着回去伺候张优?”
“他是我丈夫。”杜若两手利落捞头发,言语发笑,“就许我伺候你,不许我伺候他?”
“不和离了么?”他嗅着她身上的香,语气有些僵硬和不悦。
“再说吧。”杜若反手去推他,心头也烦乱,“你母亲又带着薛嫂子去求子了?”她抬眼瞟他一眼,语气罕见有些焦急,“况苑,你是不是不行?”
况苑抱着手,皱着眉头:“你和他,到底怎么打算?”
杜若整理衣裳,施施然出门:“你莫管。”
况苑在她身后唤住她:“杜若,别喝避子汤,你给我生一个孩子?”
“你疯了。”杜若回头,见他身上只套着条长裤,坦荡露着健硕胸膛,“况苑,我们这个叫偷情,生下来的孩子,叫野种,生下来就要被掐死在襁褓里。”
“如果我也跟雪珠和离呢。”他盯着她的脸庞,“你离开张优,嫁给我?我们光明正大的,不用整日躲躲藏藏。”
“我和你在一起只图快活,只为报复丈夫,没图过你一丝一毫,更没想过要嫁给你。”她神色肃正,反问他,“你们夫妻感情融洽,你母亲喜爱儿媳,薛嫂子有什么过错,你要舍弃她?”
况苑紧敛眉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靠着桌角站了半晌,长长嘘了一口气。
马车刚拐出巷口,未等杜若落下帘子,正面走来一个年轻人。
“二嫂。”张圆开口唤她,语气晦涩。
杜若手僵住,正见张圆目光清澈盯着她,勉强一笑:“三弟怎么会在这儿?”
“我和窈儿陪着母亲和赵安人去烧香,母亲和安人要留在庙里吃斋饭,我和窈儿先回来,听说你今日雇车回了娘家,想一道接你回家去,免得嫂嫂坐外头的车。”张圆慢声道,“到了杜家,杜老夫人说你刚出门,我便追来寻你,窈儿留在杜家,陪杜老夫人说话。”
“我瞧着二嫂的车拐了几拐,便停住不动,杜鹃和车夫守在巷口,只静静等着。”张圆慢慢上前,“我也只得在外头等着嫂嫂在巷里头做什么?”
杜若看着小叔子苦笑。
她鬓边的汗珠还未消,身上黏腻腻的,正急着回去好好洗洗,脸靥上红痕尤在,衣内还有况苑留下的一身痕迹。
做什么,掐着时间偷欢罢了。
“里头有什么?”张圆有些忐忑。
“一个男人。”杜若叹了口气,向张圆坦白,“为了报复你二哥的男人,我勾引了个有妇之夫,每个月我会出来见他一两次,今日正好被你撞见。”
“二嫂”张圆面色有些惨白,“你是二哥对不起你”
“我心甘情愿。”杜若堵住他的话,“圆哥儿,我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好女人,你二哥对不起我,我也对不起他,我们两人扯平了。”
叔嫂两人面对面,看着彼此,目光各有深意。
“我心中一直敬重二嫂。”张圆把此事替杜若悄悄掩了下来。
八月的江都,凉意渐浓。
张圆和况学买舟北上直隶省,窈儿虽出嫁,但赵安人独自守家,未免凄寒,故而张圆把妻子送回岳母家陪伴,况学也是对妻女叮嘱再叮嘱,千万不舍,依依离别。
方玉还未动身,云绮临盆在即,方玉放心不下,想等孩子出世再打点行囊,等到八月底,云绮顺利诞下一名健康男婴,阖家高兴,方玉取名为澜亭。
施少连返回江都办事,他用手中的银子,又在别人手中买了两条大船,新船都交付给平贵打理,施少连这回回来,带着几条船,一齐和平贵北上一趟。
云绮见施少连回来,和方玉把新出生的孩子抱给新舅舅,施少连望着襁褓里的孩子,微微一笑:“有些肖似三妹妹。”
他对孩子没什么喜爱之情,更别提逗弄或者怀抱,只看了一眼,给了很丰厚的见面礼。
云绮许久没见大哥哥,这次施少连回来,心中实在是高兴,施家兄妹四人,如今算起来只有喜哥儿在,又是个小孩子,成日在家中读书,云绮觉得有些寂寞,很怀念好几年前,大家都在祖母屋里吵吵闹闹的日子。她当了母亲之后,性格更是柔软几分,全然不是当年那个跋扈又不讲理的三妹妹。
“大哥哥许久没有回江都,要留多久?”云绮问施少连,“哥哥多留会吧,我有很久没有和大哥哥好好说过话。”
去年施少连迁往金陵时,兄妹两人还闹僵了,施少连那时候性情极冷,也对云绮半点不容忍。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兄妹,云绮心头还是依赖这个大哥。
“两三日吧。”他低头,拂开茶盏里的沉浮的茶叶,垂眼啜茗,语气平淡,“只是抽空回来一趟,看看这边铺子的情况。”
云绮定定看着施少连,心头有些情绪说不上来。
眼前的人已经越来越不像过去,或许是金陵的日子,或许是别的缘故,不是那个全然儒雅斯文、体贴温柔的大哥哥,像冷掉的茶水一样,气质更复杂又混沌,举手投足看着温和有礼,眼神里冷淡疏离,说话的语气不经意多了几分轻漫和风流。
但云绮见他在外人面前,好起来的时候,竟比以前还要周全熨帖些,翩然俊雅,举动不群,鹄峙鸾停,让人如沐春风。
云绮想问问他关于甜酿的消息,又不知如何开口,她至今都不敢问他和二姐姐之间的那点事情。
可是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云绮扭捏了两下:“二姐姐”
施少连睥睨她,语气冷漠:“你之前和她一直不对付,什么时候这样要好,回回写信都惦记着?”
云绮嘟起嘴:“有时候会想起我和二姐姐一起住在绣阁的日子,那是”
“你就当家中从没有这个人。”施少连将茶盏搁下,眼神盯着虚空中漂浮的灰尘,锐利若针,语气说不尽的冷意不屑,“就当她死了,说不定真死在外头。”
那个字他咬得很重,神色不改,下颌却紧绷:“死了也好,若是活着”
他顿住不说话,脸色霍然阴沉下来,指尖互相摩挲,身周冷如冰窖。
云绮看着他,只觉得心慌:“哥哥没有二姐姐一点消息么?还在找么”
“她是死是活,都和我没关系。”施少连起身拂衣,恢复了平静神色,“日后有幸见到,也要祝她如愿以偿。”
施少连出方家时,正好遇上苗儿抱着一岁多的宁宁下马车,来探望云绮,他停下,略寒暄了两句,从马车下又来一个窈窕少女。
那女子身量修长,骨架纤细,正是十七八岁的如花年华,花容月貌,明眸皓齿,乌发如云,翠钿闪耀,穿的衣裳是杏子红的罗衫,袖长略短,露出一双晧腕,两只白嫩的手腕一对水色极佳的玉镯,纤纤十指点染豆蔻,下着绯红百褶长裙,迤逦拖地,行步带风。
衣裳经过反复浆洗,颜色没有起初那样鲜亮,料子也渐渐柔软,却完美勾勒着少女妙曼的身体,灵动鲜活。
美人如画,诸彩点染,总是不经意间猛然击中男人心中那一抹“色”。
芳儿从马车上下来,见施少连,神色先是呆滞,很快恢复过来,有些怯怯的,却壮着胆,在他面前盈盈一拜,喊了声:“大哥哥。”
旧衣裳,旧首饰,当年有人穿着这一身,藏在他怀里喁喁私语,娇艳如芙蓉,如今换个人来穿,纯真中透着些艳丽妩媚,丝毫不落下风。
芳儿的年岁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