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云因为工作缘故,从来不敢关机睡觉,也不敢电话欠费,因为很可能半夜就会被叫回去急诊手术或者会诊。
今晚也一样,电话一响,她立刻条件反射的爬起来,眯着眼就问:“怎么了,手术还是急会诊?”
那边沉默了一瞬,“……阿云,我是宋唐。”
莫听云一愣,瞌睡醒了,“啊、宋唐啊,大半夜的你怎么不睡觉,梦游啊?”
她说着就要往床上躺。
宋唐应了声不是,然后道:“我表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跑去黄溪大桥了,还说什么跳下去,我怕她出事,要去找她,结果叫车没人接单,你能不能……”
“艹!我马上到!”
莫听云背都挨到床单了,听到这话立马又坐起来,再也没有一点瞌睡,大半夜的跑去黄溪大桥,还要跳桥的,别是要寻短见吧?!
黄溪大桥下方,是容江水流最为湍急漩涡最为密布的一段,每年都有人在这个位置掉下去,有的是自杀,有的是不知深浅的小孩去游野泳,总之没一个回来的。
曾菲为什么会半夜跑去这种地方?
莫听云想不通,宋唐也不知道。
车子在深夜的道路上疾驰,碾过空旷无人的街道,夜风带着白天难得的凉意,从车窗没关严的缝隙灌进来,吹动了彼此的头发。
有路灯光穿过车窗落入车厢里,打在他们的手上和脸上,明明灭灭。
谁都没有说话,一片沉默,还有焦灼。
宋唐的双手紧握成拳头,心里急切,但还要劝她:“慢点开,注意安全。”
“我心里有数。”莫听云应了一声,油门一踩,车速再次加快。
从宋唐住的广南新村,到目的地黄溪大桥,正常情况下要四十五分钟车程,在莫听云的一再提速下,只花了三十分钟。
他们在离桥头不远处停好车,一前一后地向桥上跑过去,风使劲吹在他们身上,莫听云忽然问了句:“是在这头还是那头啊?不会在那头吧?”
这座桥这么长,她八百米不及格的啊!
宋唐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别乌鸦嘴!快点走!”
莫听云不吭声了,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可是她真的乌鸦嘴,上了桥之后走了老长一段距离,都没见着有人,这时候她就后悔了,“……你先走,我回去开车过来。”
她真是傻,居然在桥头就停车,人真要有心寻短见,怎么可能在桥头,肯定在桥中心啊!
都怪宋唐,搞得她关心则乱!
她骂骂咧咧地扭头一路顺着风往回狂奔,比来的时候快了好几倍不止,没一会儿就跑回到车旁边。
车开上桥,接到宋唐,然后俩人一人一边看着车窗外,寻找曾菲的身影。
果然在桥中心过去一点的地方看到有人影,凑过去一看,是个巡警同志。
他守着旁边一个坐在桥的栏杆上,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个疯婆子一样的黑衣女子。
“姐!姐你下来!”
没等莫听云停稳车,宋唐就推门跳了下去,冲着那个背影大声喊道。
巡警见到有人来了,忙问:“你是她家属么?她在这儿坐了好久,我都怕会出事,赶紧把人劝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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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先下来。”
宋唐迎着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的江风,向扭头看过来的曾菲伸出手去。
桥上灯光很亮,落在人脸上明晃晃地反光。
莫听云落后宋唐几步走到桥边,听见巡警同志哎呀一声,“这怎么回事?姑娘,你脸咋啦,是不是……磕着哪儿了?”
莫听云一愣,立即向曾菲看过去。
得益于她的视力,清楚地看到了曾菲肿起的嘴角和左脸,心里一顿,顿时就冒起火来。
“什么磕着哪儿,我没见过能磕成这样的,姐你说,是不是那个王八蛋欺负你了?”
她瞪着眼,一副随时找人干架的模样,“我找人帮你揍他!”
“咳咳——”
旁边巡警同志轻了轻嗓子,心说小姑娘你这样我是教育你好,还是不教育你好?
宋唐一抬眼,也看到曾菲的伤,和莫听云的想法一致,也是立刻追问道:“是不是你那个男朋友做的?”
他的声音高高扬起,充斥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什么男朋友?”莫听云立刻追问。
宋唐回头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哎呀,我说你们真是搞不清重点,现在男朋友重要么?”巡警同志都无奈了,这家属怎么傻乎乎的,他看向还坐在栏杆上的当事人,劝道,“姑娘啊,我说你赶紧下来吧,有什么事儿过不去的?”
“你看,你家里人都说要帮你了,有什么委屈咱们当面找人算账去啊,犯不着委屈自己,这风大也凉,吹多了容易生病,赶紧下来吧!”
经这么一提醒,宋唐和莫听云两个霎时间回过神来,连忙跟着劝:“对对对,姐你快下来,有什么事儿下来再说,你放心,谁也不能让你受委屈!”
莫听云跟着劝了几句,见曾菲有点松动了,跺跺脚,期期艾艾地过去想拉她的胳膊。
“哎,姐,你这么吹真不怕啊?这风就从一边吹,我有点害怕。”
“光吹一边脸,容易面瘫啊,面瘫了要去做针灸,做好久还不一定完全恢复,我见好多人虽然好了,但仔细看还是有点歪嘴啊,而且可痛了,你不怕啊?”
她说得心有戚戚,好像自己真的经历过一样。
曾菲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
从宋唐和莫听云来到这里,她就一直没什么表情,这会儿突然笑起来,脸上的伤更明显了。
但宋唐和莫听云忍不住松了口气。
尤其是莫听云,她立刻挤开宋唐,殷勤地跑过去,扶住曾菲的胳膊,将人往栏杆这边带。
还不停地笑着道:“姐,咱们快回去吧,这风吹得我脑壳疼,我一个月工资就鸡碎那么点儿,你也不忍心我都拿去交医药费吧?”
宋唐连忙过来搭把手,俩人将人扶下来,都松了口气。
幸亏曾菲不是真的一心寻死,否则根本等不到他们来,更别提听莫听云插科打诨。
看人安全下来了,巡警同志也松了口气,忍不住教育道:“年纪轻轻有什么槛过不去的,别动不动就寻死觅活,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爱你的人知道你这样对自己,会心痛死!”
说完又关切地说了句:“要是有需要,一定去派出所报案,要相信正义在人间,对了,你们赶紧去验验伤,要不我带你们去吧?”
曾菲忽然一把抓住了莫听云的手,使劲地捏着。
莫听云搞不清楚她的意思,但也觉得她最好能去医院处理一下,便点头应道:“你放心,我是医生,现在就带她去医院,谢谢警察同志关心。”
回头让宋唐问问,给人家送封感谢信或者送幅锦旗好了。
“那你们赶紧去吧,下回遇到事可别这么冲动了。”巡警同志一面劝解,一面看着他们进了车,挥挥手,也跨上自己的巡逻摩托,和他们背道而驰。
宋唐和曾菲坐在车后座,一直揽着她肩膀,听她低声说:“送我回家吧。”
声音低微而沮丧,隐隐地颤抖着,听起来像是很累。
莫听云开着车,导航直接导到医院,闻言摇摇头,“不好,你脸上的伤要处理,姐,不管是谁,咱们不能忍气吞声。”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谁还不是爸妈宠大的小仙女啦,凭什么我们要被人欺负!”
她不傻,要是真傻,她也不可能考上分数线高高挂起容医大临床系。
都说医院的墙壁是见过最多人性和祷告的地方,那里永远不缺故事,ICU、急诊科、妇产科、肿瘤科,随便哪个科室,你去问,都是故事一箩筐。
莫听云看过听过太多关于人性的故事了,很容易就拼凑出曾菲身上大概发生过什么事。
之前一起吃饭,从和她的交谈中能感觉到她的家庭很和睦,家里只有她和她哥哥两个孩子,哥哥又在安市做生意远离家庭,那对于留在身边的孩子,父母总是多点关爱的,不太可能把她打得这么惨。
至少莫听云没有听宋唐说起过他的小姨和小姨父有家暴的习惯,退一万步讲,真的是家长打的,也不会不让宋唐告诉他们她这么晚去了哪儿。
而另一件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莫听云想起和宋唐实际意义上的重逢,是在医院的妇产科门诊,曾菲要做人流手术,为什么人流手术会是表弟陪同前来?
为什么刚才宋唐会质疑她的伤是她男朋友打的?
宋唐当时的语气很不好,像是对她男朋友很有意见。
“姐,验伤咱们还是得验,不管之后对不对付他,手上抓点筹码总是好的。”她果断地建议道。
曾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宋唐一口打断,“听阿云的,这样起码我们可以占据主动。”
顿了顿,他又沉声道:“姐,你这样,小姨和小姨父……会难过的。”
听他提起父母,曾菲颤抖了一下,嗯了声。
宋唐接着又叹口气,“我不知道那个人怎么样,但他能让怀孕的女朋友自己去医院打胎,连钱都要女朋友出,说实话,这种事我反正做不出来。”
“姐,我们家的女孩,不是这样叫人欺负的。”
他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叹息声在算不上很宽敞的车厢里,十分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莫听云从后视镜里看见曾菲扭头看着车窗外面。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怕逾越,于是又闭上嘴巴。
车子一路疾驰,渐渐的道路两旁的建筑成了莫听云熟悉的日常,紧接着就看见容医大一附院青浦区分院的牌子。
莫听云直接出示通行证,把车开进了地下车库。
下车的时候,宋唐问了一句:“怎么不把车停地面上?”
莫听云撇撇嘴,“大哥,我今天值班,要明天才能回去,把车留地面做什么。”
从地下停车场直接坐电梯上地面一楼,出来之后透过玻璃窗和门,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一楼挂号大厅的电子钟显示已经早上五点多。
夏天天亮得早,医院里一片安静。
莫听云去拿了个急诊的号,挂号处的同事看见她,愣了愣,“莫医生,你怎么来看急诊,不舒服么?”
“我家姐姐有点不舒服,我带她来看看。”她笑着应了声,看一眼手上的号,内科的,忙又递回去,“我要外科的号。”
拿了号,直接去急诊。
宋唐扶着低头垂眼的曾菲,跟着她走。
到了外科诊室,她敲敲开着的门,“刘师兄,今晚你值班啊,帮我看个病人呗。”
刘医生应该是刚从手术室出来,身上的洗手服已经湿了一大片,正端着杯子喝水,闻声立刻回过头来。
“小莫啊,怎么啦?”他一面问,一面探头看一眼她身后。
莫听云转身将曾菲拉过来,推进诊室里,“我朋友的姐姐,麻烦你帮忙看看伤,顺便出个伤情鉴定。”
说着她转身将诊室的门关上。
宋唐拉着曾菲的手,觉得她的手心一片冰凉的濡湿。
她脸上挂上一点笑,人看起来有点惶恐,“……医、医生好。”
刘医生哎了声,忙让她坐下,关切地问了句:“脸上是怎么上的?我看看。”
曾菲扯了扯嘴角,又抿起来。
宋唐和莫听云谁都没有出声替她回答,要不要说,是她自己的决定。
但刘医生已经看出来了,眉头一挑,“击打伤,摩擦伤,和人发生了暴力冲突?”
不然怎么会青紫肿/胀/还破皮渗血,嘴角还有血迹。
莫听云和宋唐此时终于在明亮的白炽灯灯光下,将曾菲脸上的伤看得一清二楚,比在桥上橘黄灯光下看到的,还要触目惊心。
曾菲的脸上血色尽褪,她张了张口,又因为疼痛皱起眉。
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如同默认。
刘医生是带曾菲去处置室清理了一下脸上的伤,回来后一边写伤情鉴定和急诊病历本,一边和曾菲一问一答:
“最近睡眠怎么样?我看你有黑眼圈,是不是睡得不太好?”
“……失眠有点严重。”
“哦?是睡不着,还是睡着了容易惊醒?”
“睡不着。”
“这种情况多久了?”
“有……一两个月吧,应该有了。”
“平时很喜欢笑吗?我看你刚才进来还在笑,觉得这伤没什么关系?”
“……还好,笑……笑总比哭好吧。”
“也对,笑是一天,哭也是一天,还是笑比较好。你平时感觉怎么样,开心吗?”
“……不是很开心。”
“是吗?遇到什么难过的事了,累吗?”
“……挺累的。”
曾菲每个回答几乎都要经过一番思索和斟酌,没法立刻就说出答案。
宋唐不知道刘医生问的这些跟曾菲脸上的伤有什么关系。
莫听云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色顿了顿,刘师兄是神外的,到急诊是晋升职称之前的正常轮转。
“Depression,小莫,今晚神内是陈叶值班,你有需要吗?”刘医生忽然抬头看向莫听云,说了这么一句。
宋唐和曾菲都有点好奇地扭头看向莫听云,看见她笑了笑,点点头,“对,我要找陈医生有点事,宋唐,你和曾菲姐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镇定自若地迈着正常步伐走出诊室,关上门之后忍不住低声说了句卧槽,然后拔腿向内科楼狂奔!
内科楼十七楼,神经内科。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惊动了在护士站打瞌睡的值班护士,她立刻抬起头看向来人。
看到是莫听云,愣了愣,到了嘴边的您找哪位变成了:“莫医生,这么早就来会诊了吗?”
莫听云摇摇头,“不是,我来找陈叶,有急事,赶紧的,打电话叫他出来。”
护士这下就以为她是要请会诊,立马拨通值班医生的电话,“陈医生,妇产科请会诊。”
这会儿天还没大亮呢,能现在请会诊的,基本都是急会诊,耽误不得,没两分钟,头发蓬乱的值班医生穿着拖鞋就出来了。
一边穿白大褂一边问:“妇产科哪个病区,哪床,什么事儿?”
值班护士看向莫听云。
莫听云忙出声道:“是我找你有事。”
陈叶愣了愣,搓搓脸,“哦,小莫啊,咋啦,你昨天也值班啊?”
莫听云摇摇头,连忙将来意说清楚,“我朋友的姐姐,跟男朋友发生了暴力冲突,现在在急诊外科,刘师兄问了她几个问题,觉得她可能有抑郁倾向,我想让你帮忙做个评测。”
“有什么症状?”陈叶面色一肃,问道。
“失眠一两个月,情绪也不是很好。”莫听云将刘医生和曾菲的问答一五一十地转述,然后提了一句,“上个月她在我门诊的时候来做过人流手术。”
又提了一下今晚曾菲有自杀倾向。
陈叶眉头皱了起来,“你等等,我去拿量表。”
莫听云和陈叶一起回到急诊的外科门诊,她不但自己没再进去,还将宋唐喊了出来。
曾菲一个人在里面,莫听云听见陈叶说了一句:“曾小姐,我们聊聊。”
“这是怎么了?”宋唐有些错愕,扭头看向莫听云。
莫听云抿了抿唇,“Depression,抑郁,刘医生觉得曾菲姐有抑郁倾向,让我去找神内的医生来会个诊。”
宋唐一愣,“……抑郁?”
莫听云点点头,又叹口气,“一点都看不出来,前几天我们一起吃饭,聊得那么开心,我还觉得性格好好,真开朗。”
顿了顿,她看了一眼宋唐才继续道:“可能她流产以后就存在这种问题了,是我们这些身边人关心不够观察不够,才没发觉她的不对劲。”
宋唐顿时哑然。
莫听云不再说话,靠在门边,小心偷听里面的谈话内容。
诊室门虚掩着,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
过了好半天,都快一个小时了,终于结束这场谈话,门被拉开,刘医生对他们俩点点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