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中旬,章柠和陆观潮从加拿大度蜜月回来,回来后开始准备考研。考研前,她在朋友圈发表了宣言,禁止大家在未来的三个月里骚扰她。之后她找了一个图书馆,早出晚归,风雨无阻,埋头奋斗了三个多月。一直到十二月末考研结束,有一天孟明明发给她了一个链接,说:“这里边这个星二代是不是在说你?”
她点开去看。
是一个论坛帖,帖子的标题是《一则不负责任的豪门八卦》。楼主把涉及的人物全提炼成标签,主角三个,某集团大小姐,某星二代,某凤凰男。该帖子说,凤凰男是某著名三甲医院的医生,一次偶然机会,救了出车祸的大小姐。之后火速跟老婆离婚,跟大小姐订婚。然后某星二代的妈妈到该医院住院,又跟该凤凰男搭上了。这凤凰男为了星二代跟大小姐退了婚,并且跑去星二代的婚礼上抢婚,这让大小姐特别丢人,所以一怒之下,将他撞死了。
这帖子虽然说得很像那么回事,但也确实颠倒黑白了,章柠没当真,只拉下去看评论。
热赞一是猜人物的回复:“某集团JH,某星二代是作家和歌手的女儿,某医院DH。”
热赞二是有人问大小姐最后怎么样了而楼主回复说:“大小姐精神病发作不负刑事责任赔了点钱。”
热赞三在回复热赞二:“精神病真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
章柠忽然意识到不对劲,心一沉,立马退出帖子,从通讯录的黑名单中把沈堰东的手机号拉出来,打了过去。
有人接,她刚要松口气,那边却传来一个陌生女声:“您好,哪位?”
她略微一顿,说:“您好,请问沈堰东在吗?”
女声道:“不认识,你打错了吧。”
她说:“没有打错,之前一直都是这个号。”
女声说:“这号是我最近刚办的,你是不是要找之前用这个号的人,真对不起,我确实不认识。”
对方挂了电话。
章柠稳住自己,点开微信,把沈堰东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又打了过去,却打不通。
她给贺敏打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她没等贺敏说话,就抢先道:“贺医生,沈堰东呢,我刚才给他打电话,打不通。”
贺敏顿住,说:“他出车祸了,你不知道吗?”
她茫然:“我不知道,没人跟我说——他现在怎么样了?”
贺敏又是一顿,说:“他死了,章柠。”
“嗡”地一声,章柠的脑子被炸成了一片空白,她伸手握住额头。
贺敏说:“我们以为你知道。”
好一会儿,章柠听见自己的声音,遥远地像从天边传来的,但出奇的平静:“我真的不知道,沈堰东和周临西订婚时,我把朋友圈里的医生都屏蔽了,什么都没看到,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贺敏说:“你刚结婚,我们担心你有顾忌,以为如果你还关心他,看到我们发的东西,一定会来问,谁知道没有。”
章柠还是有点晕,她拿手捏了捏太阳穴,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贺敏说:“九月初。”
她问:“周临西撞他吗?”
贺敏点了点头。
她难以理解:“他不是救过周临西吗,就算退婚给了她难堪,也不至于撞人,她疯了吗?”
贺敏说:“司法鉴定的结果是她癫痫性精神障碍发作,无法自控,所以撞了他。”
“癫痫?”章柠立马想起一个傍晚,有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是周临西,确实是周临西。她呆呆道:“这么说,他是真的死了?”
好一会儿,贺敏说:“他生前登记了器官捐献,身体又健康,捐了很多东西,救了六个人,还让两个人重见光明。这八个家庭都因为他而变得更加幸福。我不知道这对你有没有意义,但对他来说是有意义的。”
“器官捐献?”章柠又想起来了,这事是沈堰东跟她说过的。他说他单身的时候经常担心自己过劳猝死,所以去登记了器官捐献,想着死了也能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当时俩人感情正浓,她还不依。她实在无法忍受他身上的东西跑到别人身上去。她宁愿他把所有财产都捐了。沈堰东安慰她说只是以防万一,说不定他可以健健康康的活到八十岁.....
她忽然挂了电话,跑到书房,从抽屉里扒出一枚钥匙,穿了衣服出去了。
她知道贺敏不会骗她,也没有骗她的理由,可她就是无法相信。
她打车去了沈堰东的住处。
钥匙是沈堰东之前给她的,她试着去开门,却发现插不进去。她急得踢了好几下,里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啊?”
章柠说:“我想找沈堰东,他在吗?”
“沈堰东?”那人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没听说过,不认识,你找错门了吧。”
章柠说:“他以前就住这。”
那人说:“我们才刚搬过来不到一个月,不知道上一户是什么情况,你打电话吧。”
她忽然生起气来,咣咣踢了好几下。里边的人立马严阵以待:“请你离开好吗,我们这真没这个人,你要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她负气下楼,想去别的什么地方再找找看。可除了医院和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还可以到什么地方找他。他无父无母,无兄无弟,如果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站在路边,过往的车流在眼前模糊成一条虚线,一种巨大的恐惧向她袭来。她感到茫然,感到惶恐,甚至感到绝望,感觉无依无靠。
她在外面待了整整一夜。
天亮后,她给贺敏打电话,说想去沈堰东的墓地看看。
这天是周六,贺敏没去医院,开车过来接她。
贺敏没在沈堰东的墓前多待,只是简单的打了招呼,就回车上去等她了。
墓碑上有沈堰东的照片,严肃到有些迷人,是她最喜欢的样子。她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她疲倦又茫然:“我不怎么难受,也没有哭,知道你死了,跟知道一个不常联系的大学同学突然出车祸死了的感觉是一样,只是震惊,只是有点恍惚,我想我很快就会把这事忘了。”
又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的死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因为我哄你去抢婚,她恼羞成怒才撞你的。我没逼你来,你可以不来,你不来不就行了。既然之前那么铁石心肠,为什么最后要心软?是你自己三心二意,拿不起又放不下,我不会愧疚,你想都不用想。”
良久,她又说:“你不想成为你爸爸,可你比你爸爸还要惨,你爸爸最后是牺牲,是人民英雄,进烈士陵园。你呢,太不值了,只有死后拿自己的身体做了一点有意义的事情。你说一鲸落,万物生,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想必是没什么遗憾的,挺好,我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我说到做到,再见。”
她果然站起来走了。
贺敏将她送到小区门口,下车后,从后排座椅上提出一个电脑包,递给她,说:“堰东的后事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回来处理的,手机和电脑她不敢随意处置,就交给了我和牟森。我和牟森也不敢随意处置,就一直收着,现在给你吧。”
“妹妹?”章柠依旧有些茫然。其实他们没分开多久,可关于他的事情,她已经一概不知了。她问:“他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妹妹?”
贺敏说:“他哥哥一直跟他们的妈妈有联系,堰东出事后,他嫂子联系了那边,但他妈妈太伤心了,不愿意回来,就让他妹妹回来代为处理。”
“哦。”她说。
贺敏把电脑包往她手边递。
章柠看了一眼,说:“我不要,你们砸了好了。”转身就要走,贺敏一把拉住她,把包塞在她手中,“你想砸就砸了吧。”
她开车走了。
章柠抬头看看,今天天很好,阳光简直刺眼,但她还是觉得冷,于是兜上了帽子。
陆观潮出差了,还没回来,家里没人,一切都静悄悄地。她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又去看电脑包。看了好一会儿,起身把电脑包塞在了书房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然后倒在了床上。
隔天傍晚,陆观潮出差回来,见家里黑漆漆,以为没有人,结果却在茶几上发现了章柠的手机。他叫了两声宝宝,没人应。他放下东西,去书房和洗手间看了看,最后去了卧室。
卧室没开灯,但透过窗外半暗半明的天色,他看出床上有人,就走了过去。
人没有睡,只是躺在那发呆。
陆观潮觉得气氛有些不同,在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怎么了?”
章柠瞧了他一眼,很快又移开目光,看向了窗外,说:“他死了。”
“谁?”陆观潮问。
章柠道:“婚礼上那个抢婚的人。”
陆观潮同样震惊,好半天,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章柠说:“九月初。”
那是他们结婚后一个月后的事情,陆观潮突然想到不会是自杀吧,他问:“怎么回事?”
“车祸。”她枕住自己的手臂,声音没一点起伏。
又是良久,陆观潮说:“真没想到。”
她仍有些呆气:“如果我们没有复合,如果你还在英国,突然得知我出车祸死了,你会哭吗?”
陆观潮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怎么了?”
她说:“他没有父母,哥哥大年初一自杀了,只有一个小侄子,今年才八岁吧,我觉得他很可怜,我想替他伤心一下,可竟然哭不出来,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哭不出来?”
陆观潮又想了想,说:“是太震惊了吧,所以哭不出来,我想如果是你,我也会是这样的反应,除非让我亲眼见到你被撞,看着你死了,看见你被火烧成一堆灰。”
“是吗?”她问。
他点点头:“嗯。”
可就算最初的震惊过后,章柠也没有想象中的那种巨大悲伤,只是时常恍惚,不确定沈堰东到底是死了还是正在自己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生活着。她对自己的无动于衷感觉吃惊,她原以为他死了,她一定会痛不欲生,原来不会。看来她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深情,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跟她那个大名鼎鼎的妈妈一样,骨子里其实都极其残忍冷漠。只是怀疑归怀疑,她仍旧不悲伤,日子还是要过,她渐渐就很少想了,反正他和她本来就无关了。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