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我……会记不起前事,是因病吗?”
严玉竹此前早就与陆子墨反复计议过说辞,这些话里七分假三分真,偏又混淆在一处,就算唐卿卿尚存散碎的记忆也一样是难以辨别,又何况……严玉竹不信有人能扛过‘浮生’的药效!
此时见唐卿卿果然寻问,无比自然的说道:“姑娘到底是郡王妃,只怕对郡王的行事也有所察觉,为了避免事迹败露,郡王囚禁姑娘时用了些手段,可怜姑娘险些丢了性命,虽是紧急给姑娘求医,但到底伤了根底,这些小地方的大夫不能说不尽心,但终究医术有限,等回到京城,再请太医来给姑娘看过,或许能治好姑娘也未可知。”
一句说完,本以为唐卿卿会再问些什么,毕竟严玉竹虽有八|九成的把握现如今的唐卿卿应该不记得什么,但……万一呢?何况越是脑中记忆全无,就会越是迫切想要多知道些事情,这也是人之常情,谁知唐卿卿只蔫巴巴的垂了头一动不动,任由发丝挡去了大半张的脸。
严玉竹等了半天,刚有些不耐烦,却见她身前的锦被上分明已经浸了一片暗色,严玉竹一愣,眯着略有浑浊的双眼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被发丝遮掩得只露出一个下颏的尖尖上,正滴滴答答的往下滴着水珠。
“姑娘。”
心中刚隐隐升起不耐,却见那蜷坐在床上的小姑娘哇的一下哭出了声,顺势一头就扎了过来:“奶娘!我……我……我想回家!”
严玉竹还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人一头扑进怀里不管不顾的一顿嚎啕,她抽了抽嘴角,好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厌恶的表情,好在唐卿卿此时只顾埋在她怀里大哭,倒也没看见她一瞬间的狰狞变色,忍了半晌,只能干巴巴的哄道:“姑娘莫哭了,等回了京城,老爷夫人……还有太子和陛下,自然都是为你做主的。”
“我……我想回家。”
任凭严玉竹说干了口舌,唐卿卿翻来覆去都只有这一句话。
最终还是哭累了,这才抽抽搭搭的收了泪,摸了一遍没帕子,就拿寝衣的袖口慢条斯理的擦着眼眶。
她是哭好了,严嬷嬷身上的靛青色柿蒂纹长袄的前襟早就被揉皱得不成样子不说,还湿湿黏黏的糊成一片,严玉竹拼命忍着不让自己黑脸:“姑娘身子还没大好,可不敢这般哭。”
唐卿卿大约真的是哭累了,闻言也只一抽一抽的哦了一声,半晌才又问道:“太子殿下也在这里吗?”
严玉竹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太子殿下忙的很,等闲了自然会来探望姑娘,姑娘只要好生休养,我们要尽早上路赶回京城。”
她见唐卿卿双眼肿得跟桃儿似得,整个人都有些呆怔,索性又道:“之前老奴和太子妃设计偷出姑娘之事,郡王想来已经察觉了,他行止不端,定然是怕姑娘回京后会对他不利,若是不小心着,只怕半路要被他截住,到时候老奴只怕再也护不住姑娘了。”
不知是不是这番言辞吓到了唐卿卿,严玉竹眼睁睁看着她打了个哆嗦,期期艾艾的问道:“那……那我……”
“姑娘好生休息一日,我们要尽早启程回京,不能在此久留。”
见小姑娘红肿着眼睛鸡啄米似得点头,严玉竹这才抻着自己皱巴巴的衣襟站起身:“那姑娘好生歇息,切勿出屋,有甚需要可高声唤人。”
说罢,这才扔下独自一人仍在抽搭搭的唐卿卿转身出了房门。
唐卿卿抱着膝头吸了半晌的鼻子,直到院中彻底悄无声息了,这才偏头看看依偎在身边的猫儿,分明脸上泪渍还没干,眼睛更是肿得桃儿也似,却伸指在它脑门上点了点——
“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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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嬷嬷,如何?可还顺利?”
单独辟出来的书房中,陆子墨正一脸阴沉的踱着步。
“殿下放心,就说浮生是不会出岔子的。”严嬷嬷此时已经重新换了一件褐色的长袄,“那小妮子听完,哭了个昏天黑地,老奴瞧着,不说信个十成十,怎么也能有八|九分。”
听了此话,陆子墨眉间的郁色才稍稍散了一两分:“辛苦嬷嬷了。”
“为了殿下,老奴不辛苦。”严玉竹神情终于柔和了几分。
“但是殿下,‘浮生’虽是秘药,能管住她永远不会留存记忆,但她到底留不得。如今哄个一时也还无妨,但若要让她见了外人,譬如唐家人,难保不会出岔子。”严玉竹丝毫没有犹豫:“殿下还是尽快料理掉才好。”
陆子墨沉沉的应了一声,见他心绪不佳,严玉竹便就不再多话,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说到底,殿下在外的事情她能帮上忙的不多,如今她能做的也就唯有替殿下盯好那个小妮子!
严嬷嬷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算特别宽敞的书房内重新归于了寂静。
“殿下……”季成怀的目光重新落在书案上摊开的那封密信上,但口唇颤了半晌,却竟不知该说什么。
只用了短短半个月便风卷残云般收复了城池的浔阳郡王,真的在边关竖起了反旗!
心中不是不喜,因为这样一来,他们篡写的调动藩王平叛的圣旨就不再是空穴来风,可……季成怀心中却始终惶然不安。
他自己清楚,这是他被陆归云的战绩给先声夺人,弱了志气。
但,这却是建立在对方真的战功赫赫到令人惊恐的地步上!
季成怀不是不明白自己惶恐的由来,也曾尝试说服自己目前手中握着优势的是自己这边,但却无济于事。
只要眼不瞎的,都能从那一份份战情邸报中看出那位浔阳郡王是如何用兵如神,又是如何仅用半个月就闪电般收复了六座城池的。
季成怀不是草包,虽然只算文士,但最起码兵书还是读过的,史书更是烂熟于胸,而遍翻史料,即便是历朝名将,能有陆归云这般辉煌战功的人都寥寥无几!
半个月啊……面对的敌人是西狄和回鹘的三十五万精骑兵!
季成怀不愿相信,然而那一封封邸报白纸黑字,由不得他不信。
越是震惊于这般旷古绝今的功绩,他心中的不安就越是难以按下。
——这样一个足可以战封神之人,为何偏偏是敌人?
那些藩王纵然手中有兵,但那些兵是否能战还是个未知数,而且……坐拥封地脑满肠肥的藩王……真的能是浔阳郡王的对手吗?
若是……若是……
季成怀觉得自己恍如陷入了一个怪圈,他无法克制自己去想一旦失败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去一遍一遍的反复揣摩郡王的连番大捷,即便他心中无比清晰的知道每一次揣摩的后果不过是让自己更加不安,也依然无法控制。
就好似中了蛊毒也似,一遍遍的,夜不能寐。
“季先生。”陆子墨冷淡的望着自家师爷额头上的冷汗:“你失态了。”
季成怀悚然一惊,抬眼,目光与陆子墨沁着寒气的眼神对个正着,脑中顿时回复清明:“请殿下恕罪!”
陆子墨定定的望了他一时,直将那额头上的汗珠又盯出来了一层,这才冷道:“先生早些整理行装,孤明日便要启程了。”
言罢拂袖而去,只留下季成怀一人在寂静的书房内汗透重衫。
迈出房门,仰头看了看天色,陆子墨沉吟一瞬,转身向着偏院行去。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落脚的这一处宅邸只是民宅,虽然五脏俱全,但到底并不宽敞,陆子墨前脚才刚刚踏入偏院,就看见原本寸步不离守在门口的两个婆子正有些无措的扎着两手从屋内一步步倒退出来。
心头的狐疑甫一升起,还没来及加快步伐,耳中就听到从内中传出的一把女声——
“什么粗使婆子也近身伺候?本姑娘就算没了丫鬟,也用不到你们,给我退出去!守好门!本姑娘更衣,不得擅入!”
大约是昏迷了两日才刚刚醒来的缘故,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气弱,但却难掩出声者骨子里的高傲,并且入耳竟然还带着几分沙哑,像是只刚刚啼血的杜鹃。
那两个婆子被赶出门外,脸上神情分明有着几分忿忿,然而一转身却惊见陆子墨正背着手立在院中望过来,顿时各自吓得一激灵:“见过……”
“免。”
“卿卿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