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玉竹悄无声息的收拾行囊离了那处村落,到了县城中改头换面,只扮做个家中图遭变故不得不外出寻亲的寡妇,倒是得了不少人的怜惜,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落脚的地方。
只是严玉竹心中却并不满足。
若说从前的她心中还多少有着几分天真的话,经过了这几年的游医生涯,冷眼看得多了,心境也难免有些变化,又加上就连自己曾以为是良人的都一口一个伤风败俗,早就让她明白,女子在这世间有多么举步维艰。
此时她月份渐大,也早就诊出了自己腹中的是个女胎。
将为人母者,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自己女儿将来会吃苦。
于是,她悄无声息的盯上了本地县令的儿媳。
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如今也正巧有孕,虽然月份比她小一个月左右,但在她的医术面前这根本不算问题。
这些往事距今时日久远,严玉竹没有细说她是用了什么手段得了那县令家少夫人的信任,苏乔也没有询问,只知道两人相约去菩提庵上香的时候双双动了胎气,时间仓促,庵堂中又无稳婆,最终县令家少夫人拼死产下一女后一命呜呼,而严玉竹却只生下一个死胎。
少夫人死了,小小姐却嗷嗷待哺,庵堂中哪来的奶娘?等到县令家人得到消息赶去城外庵堂的时候,严玉竹已经顺理成章的在给那初生的婴儿哺ru。
就此,严玉竹不费吹灰之力,在县令府中当了小小姐的奶娘,从牙牙学语,到含苞欲放,那段时间严玉竹过得十分安稳,心中还有着隐秘的满足——她的女儿,对她很是亲近呢。
直到县令的儿子续娶了一位填房。
有很多事情,自家人司空见惯,反而会不加留意,但在那个填房眼里,入府之后没多久,就不经意的提起,大姑娘也不知随了谁,长得竟和亲爹两个模子。
这人……留不得了。
至于县令家的其他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填房说这话的时候是当着全家的面呢。
多年过去,严玉竹也已经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急躁,这户人家既然留不得,她就势必要给女儿另寻一个去处。
譬如,把女儿的名字经过填房和县令的口,报上了选秀的名单。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严玉竹说什么都不会走这样一步棋。
但在彼时,她对宫中并无半点了解。
她的女儿,相貌不差,又有她跟在身旁,各种秘药都不在话下,想得宠那不是手到擒来的吗?
直到入了宫,严玉竹才明白自己当初的念头有多天真可笑。
县令的女儿虽然能入秀女名单,却也只是个排不上号的小家碧玉罢了,虽然靠着她教的手段赶走了几个竞争者成功入了围,也只是个最末等的采女罢了,明德帝后宫佳丽不在少数,一个小小的采女,不要说承宠,就连帝王的面都难得一见。
两代唐家女把持后宫,严玉竹再是自诩用药如神,她也够不着那些贵人的半片裙角。
入宫几年,好容易承宠了两三回,却每一次明德帝前脚刚走,后脚就等来了一碗避子汤。
这种东西,严玉竹怎么会肯让女儿入口,可采女地位低微,历来都是几人合住一个宫室的,严玉竹在用药方面确实无人可及,可论起勾心斗角,她却并无什么出色的地方,以往想要对付谁,也不过就是几副药下去就了了事,但这样的手段放在民间还能掩人耳目,放在后宫却不够看了。
堵不住其他采女们的嘴,又没有手段做干净首尾,很快就被人发现了那片散发着药味的花圃土地。
那是每一次送药的太监走后,被抠喉吐出来的避子汤。
事情便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皇后唐淑柔从来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一个小小的采女,竟然吃了豹子胆敢对她阴奉阳违,发落她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罢了。
十五选秀入宫,十七打入冷宫,统共也才两年罢了,严玉竹心里恨得滴血,只是她一个采女身边的嬷嬷,想要出手报仇都根本近不了那些上位者的身。
冷宫那种地方,根本不是人待的,即便有她全力护着,女儿的精神也还是一点点的垮了下去。
严玉竹甚至已经想好了,如果她女儿有一天撑不下去了,她豁出去自己的命不要也要让这整个后宫给她陪葬。
幸好,就在她女儿的精神濒临崩溃的前夕,有人偷偷往冷宫中送了一个婴儿。
这个孩子的出现成了严玉竹母女唯一的救赎,也让她两人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
生母另有其人又有何妨?冷宫中八年的相依为命,早就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甚至有时就连严玉竹都忍不住幻想,若是当初她没一念之差让女儿入了宫的话,如今是不是她的孙子也会是个和陆子明一样聪慧可爱的小孩子。
那段时日太过简单快乐,简直就像是一场梦。
然而小孩子也总会长大的,从襁褓中的婴儿,到牙牙学语的幼童,再到皮猴儿一样的少年,也不过就是一晃眼的工夫,梦,就醒了。
隐匿皇嗣这是重罪,就连袁慧,高居贵妃之位,都免不了要因此担上罪名,又何况只是一对早就被淡忘在冷宫中的主仆呢。
这一次,严玉竹终于没能护住她的女儿。
而她女儿直到临死前,都还放心不下那个她亲手抚养的八年的儿子,。
原本严玉竹是想过要玉石俱焚的,可……那个孩子却比她想的还要聪明,他活了下来,顶替了另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这是一招险棋,一个不慎,等着那孩子的就只有粉身碎骨。
她怎么忍心?
八年的光阴,不只是她的女儿,就连严玉竹自己,也早就将陆子明视如己出。
对于严玉竹而言,在后宫中确实颇多束手束脚,这却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她的局限来源于她的身份太过低微,但在这件事中,她受到的关注却也小到不值一提。
——被贬入冷宫的采女身边的使唤嬷嬷?
以至于轮到料理她的时候,来的人也不过是宫中的杂役太监罢了……
冷宫之中多得是无人问津的老女人,甚至疯癫了的都不在少数,她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找一个替罪羊并不困难。
从那之后,冷宫中恢复了往昔,不再有孩童的欢声,而陆子明身边,却多了一个心腹嬷嬷。
“殿下是龙子凤孙,尊贵无比,本就不应屈居人下。”严玉竹说得理所当然:“陆岚华出身低微,即便占了个长又能算的了什么?陆轻辰虽是嫡子,却年幼顽劣,当不得重任,至于你们的那个主子——”她浑浊的目光轻蔑的扫了一眼一旁的云旗,“不过是个杂种罢了,殿下登顶,天经地义。”
云旗勃然大怒,然而刚想发作就被苏乔轻描淡写的拦了下来,而严玉竹似乎料到此举,神情中并无丝毫退缩。
“如今陆岚华想必已经死期不远,当今也不过就只剩了殿下这一缕血脉罢了。”严玉竹勾了勾唇角,笑容无比阴鸷:“除非甘愿让自己无后,否则该是殿下的,终究还是殿下的。”
苏乔有些奇怪的一挑眉:“陆将军征战沙场,顶天立地,你没有资格评说,而陆岚华虽是受伤,也不过是再调养些日子便能痊愈,你怕是要失望了。”
“不可能!”严玉竹断然道:“他中了我的蚀骨之毒,即便是用猛药吊着,也最多三五日罢了!”
苏乔恍然,不由一声轻笑:“你怕不是忘了,我姓苏。”
“你?”严玉竹怔住,从头到脚将苏乔细细打量了几个来回:“呵,你才多大,就敢夸口能解老身的毒?就算是苏木,在我面前也……”
“也不过就是压你一头罢了。”
“你——”
“同为师祖门下,你比我父亲年长,得师祖传授的时间也更久,你盗取浮生出逃之时,我父亲才只十岁罢了,彼时师祖已经前尘尽忘,无法再行教导。”苏乔说道此处话音一转:“可即便如此,父亲也硬是凭着师祖遗留下来的手札笔迹自学成才,率土之滨,提起医者,有谁不知苏木二字?而你——”
苏乔清冷的勾了下唇角:“毕生所得,不过奴婢二字。”
严玉竹干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怒色,这还是自从苏乔到来之后第一次看到她的情绪外露。
严玉竹不知想到了什么,瘦削干瘪的身体站的笔直,大半身形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小半张脸被灯笼的火光微微照亮,乍一看上去竟宛若鬼魅:“所以,你此行便是为了羞辱老身?”
苏乔摇头:“因为仅存的那粒浮生被你偷走,导致父亲没有来及制出解药就回师祖,这是父亲毕生遗憾,我此来,不过是想替父亲了却这个遗憾罢了。”苏乔音色平淡,只冲严玉竹略一点头:“也好让你知道,浮生对于父亲而言,已经不是无解。”
严玉竹猛然睁大了浑浊的双眼:“你说什么?苏木能解浮生?!不,这不可能!这绝不……”
“不然呢?”苏乔微微挑眉:“你以为郡王妃是怎么从你和陆子明手中逃掉的呢?”
“还有。”苏乔微微停顿,秀气的耸了耸鼻尖,嗅着这牢房中陈腐酸涩的气味一笑:“你也不必再动手段,我既然敢来见你,这一份‘枯荣’,对我便注定是不起效用的。”
严玉竹终于变了脸色。
一旁的云旗听得云里雾里,只看着苏乔的举动,他也下意识的嗅了嗅那股子并不让人愉快的味道,随后心头灵光一闪,顿时也是变了脸色,二话不说就想拉着苏乔退出门外。
苏乔抬手在云旗手背上轻拍了拍:“没事,也没几句话了,就走。”
严玉竹冷眼看着这两人的互动,直到苏乔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她的身上。
“你盗走浮生,致使师祖短寿而亡,这是我父亲毕生的遗憾,原本,凭父亲的医术,完全可以寻一处富庶之地落脚,就此生活无忧,只是父亲多年以来始终想要寻你,亲口问上一问,当年师祖待你恩同再造,你因何能这般无情无义。”苏乔淡声说着。
……如果不是苏木始终对此抱有执念,也就不会踏遍九州大地,更不会在云州城外遭遇了西狄的斥候伤了根基。
严玉竹,欠她父亲半条命。
“所以,我的来意也已经得到了答案。”苏乔客客气气的冲严玉竹一颔首:“你不如父亲,就凭父亲的赤血丹能解浮生。”
“你也不如我,就凭我能保住西山的兵马。”
“我来此,没有见到父亲的大师姐,我见到的,只有一个宫中的老仆罢了。”
“那,就此别过。”
苏乔说完,转身刚想迈步却又停住:“哦,来都来了,我也不防日行一善。”她冲门外远远站着不敢近前的两个狱卒一招手:“趁我在,你们快找人来让她换上囚服,不然等我走了,她身上那些玩意,你们可没本事应付。”
作者有话要说:
苏乔: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