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了萨巫尔这个外援,陆子墨之前的算盘就只能落空,而他唯一剩下的依仗,也就唯有唐卿卿罢了。
将唐卿卿握在掌心,才能让陆归云投鼠忌器,即便将来兵临皇城,陆归云也势必不敢妄自开战。
这样的境况陆归云自是心中明了,但知道是一回事,心中的暴怒和焦灼却并不因‘知道’这两个字就有所减弱。
直到此时,此刻,他站在了唐卿卿曾被迫暂住的屋中,心底绵绵的疼痛才终于减轻了几分。
“早些歇息,城中留两名千夫长,其余人等,明日巳时开拔。”
“头儿,那您……”云旗欲言又止。
依他所想的话,最好能留在津阳暂歇一日,他们这些人倒是没什么不妥,只是陆归云至今已经数日都没怎么合过眼了,在这样下去,铁人也迟早要熬坏的。
“我今日就在此歇息,明日辰时,众将来此宅邸听命。”陆归云顿了顿,似是知道属下心中担忧什么,淡声道:“还有三个时辰可供歇息,够了。”
云旗不敢再劝,如今已经子时过半,他也不敢再继续占用陆归云这宝贵的休息时间,顺手拖走了清池,留下了一室的静谧,和静默不语的陆归云。
清池临走时留了手中的灯笼,如今一点橘色的光芒幽幽的照亮这间算不上宽敞的厢房,将里面的桌椅床榻勾勒出了昏暗的轮廓。
床上没有被褥,不过从军的人到也并不讲究这些,陆归云缓缓在屋内转了一圈,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掠过没有丝毫温度的案几,在窗边空荡荡的妆台上停驻片刻,终于转回到床榻。
和衣躺在床上,陆归云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仅仅就在几日前,宝儿还在这里。
在陆子墨手中,她有没有收到难为?陆子墨既然出手掳人,想来也不会放她自由出入,只不知身边是什么人伺候?如今天气日渐寒冷,饮食好坏和衣衫冷暖可有人事事顾及?
下意识的,陆归云伸手摸向床榻的另一侧,触手冰冷且又坚硬,陆归云顿住良久,索性将整个手掌都贴了过去,仿佛这样就能寻回些许宝儿的体温也似。
云旗他们在担心什么他心中一直都很清楚,只是他们不知道,比起在天门峡刚刚得知宝儿被掳走的那时,他如今已经足够冷静,否则……在他得知宝儿刚刚被带离津阳只有三日的时候,他就必定会不管不顾的下令追击了。
可现在,陆归云明白——他追不上。
陆子墨一行从此处返京,不论他是继续乔装也好,还是重新打出东宫的旗号也罢,所过之处必定畅通无阻。
而他却不行。
他如今对于大楚而言已是叛将,沿途城池要一座座的啃过去,若遇抵抗,还要设法劝降或破城。
这是大楚的城池,城内都是无辜的百姓,不到万不得已,陆归云不想拿出对付西狄的那套来对付他们,然而手段温和,也就意味着必然会被拖慢脚步。
他的行程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陆子墨。
追不上他的小姑娘。
现如今,他唯一希望的,就是陆子墨确实会将宝儿一路挟带回京。
只有宝儿入了京,唐家势力才有可能从中斡旋,而他从陆岚华手中收为己用的那些暗线也才能够方便运作。
沉思了片刻,窗外已是微微泛起了一丝晨曦,陆归云强迫自己合上眼,在沉入梦境之前,脑中最后想到的竟是那颗消失不见的避毒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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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郡王在边关兵行险着,大败了西狄回鹘两国联军的战报前脚才刚刚抵达帝京朝堂,文武百官还没能从这突如其来的胜仗中回过神来,紧跟着就是接连不断的邸报,一封接一封如同雪片也似传了回来。
朝中众臣脸上的喜色还没褪去,就被后续的一连串情况给劈得晕头转向!
浔阳郡王在天门峡大破敌军,生擒了西狄的王储,随后竟是一鼓作气只花了半个月就将六座城池尽数收回了大楚的囊中。
这是旷古绝今的完胜之战!
朝中文武已经喜气洋洋的在商议要如何给浔阳郡王上书求表彰了。
可接下来的邸报内容却让所有人都如遭雷殛——
——郡王在收复了城池,彻底将西狄打得溃不成军之后,竟然二话不说就竖起了反旗!
反旗?!
这两个字顿时惹得整座朝堂都哗然一片!
不少大臣甚至破口大骂,必定是邸报出了失误,郡王怎会谋反?若是心存反意,之前岂会一心退敌?
这样的笔误不论是出自有心还是无意,都是砍头的大罪!若是任由谣言扩散,今后再遇生死存亡,谁还会挺身而出?
太子出巡,圣上又只顾埋头炼丹修道,连朝都不上,朝中做主的就唯有左相右相加上六部尚书三公九卿等一票人选,看到这样的邸报尚在讨论该如何严惩的时候,后续的一封封告急信已经雪片般的陆续进京。
每一封,都是在说浔阳郡王打出了清君侧的旗号,开始向大楚境内的城池快速推进。
至此,文武百官才终于傻了眼。
郡王反了!
可……他为什么反?
什么样的缘由才能让一位领兵之将甘冒大不讳竖起反旗?
朝野之上众说纷纭,猜什么的都有,直到毅勇侯邵高远的密折发到。
毅勇侯被陆归云留在云州把守边境,虽然陆归云带走了虎牟军,但邵高远手中还有赶去边关的京畿大营的十万兵马,之前由于迟浩那个草包无能,接连败退中折损了一些,如今也还有着八万人,若是以往,这样的兵力戍边自然不够,但此时西狄和回鹘刚被陆归云打得七零八落,短时期内根本不可能再次集结出像样的兵力,也是因此,陆归云才将他留在云州。
邵高远心中满是苦涩,虽然他密折中写的是自己一力反对奈何虎牟军从上到下都只肯听郡王调遣,但他自己知道,虽然看起来他没有和郡王一道反叛,但实际上,陆归云率军反攻准备倒逼皇城,而他留在身后守边,这样的行事其实已经算是郡王的附庸了。
若真是宁死也想阻止的话,他理应率军与陆归云一战,哪怕身死,也比就此坐视要强得多。
但邵高远知道自己做不到。
作为一名年轻时也曾挥斥方遒的武将,若是抵御外敌,邵高远自认绝不会贪生怕死,可……他麾下京畿大营的兵和虎牟军都是大楚的儿郎啊。
要将手中的兵器对准自家人,邵高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最终,他能做的也就是两不相帮。
密折之内隐晦的提到郡王之所以领兵谋反,究其原因据说是因郡王妃出了事故。
至于出了什么事,邵高远索性来了个一问三不知。
这一封密折洋洋洒洒,通篇都只是怒叱郡王此举大逆不道,以及向朝廷表示自己绝不同流合污,也就仅此而已。
看在朝堂上那些老油条的眼中,除了证实陆归云确实反了之外,其余全部都是废话!
好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在外巡查灾情的陆子墨得知此事之后日夜兼程,十日之后终于回到了京城。
“众位大人,边关横遭巨变之事想来应该已经听说了,不知众位有何看法?”
由于事态紧急,陆子墨连太子朝服都未来及更换,只穿着便装就登了朝堂。
“殿下,浔阳郡王谋反之事,是否其中有误会?”
开口之人,是左相唐茂行。
“似乎有传闻,说是小女……”
“唐大人看来还不知道罢?”陆子墨话音微微顿住,扫了一眼在场的一众大臣:“早在孤尚未离京的时候,就接到军中发回的密报,说有迹象显示五弟与西狄有所勾连。”
一语惊呆了所有人,偌大的殿堂内一片哗然。
“怎么可能?!”
“郡王在边关征战数年,如何能与西狄有苟且?”
“之前西狄王储在京中险些死在郡王之手,这如何能说有勾连三个字?!”
群臣的议论并没有脱出陆子墨的预料,他双手向下一压,止住了鼎沸的人声,才道:“原本,孤也是不信的。”
“为此,孤在向父皇禀明之后特意派遣了暗卫前去探查。”陆子墨说着,从一旁侍从手中捧着的条盘中取了一物往面前的桌案上一丢:“众位大人请看吧。”
纸张飘摇的落在桌上,两位相国为首的几人互望一眼,右相率先上前拈起了那份薄薄的纸张。
打开一看,竟通篇都是西狄文字,右相傻了眼,好在为官多年,反应总还是不慢,转手递给鸿胪寺卿:“有劳大人了。”
鸿胪寺卿硬着头皮匆匆阅览,脸上不禁有几分变色,然而此时众目睽睽,也只得硬着头皮道:“观其落款,是西狄王储的亲笔,大意应是……感激郡王助其回国,郡王提出的计划他并无异议……”
鸿胪寺卿说到后来,语声几乎已经微不可闻,然而殿内一片死寂,仍是让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许久,才有人打破了这片静谧。
“微臣以为,此物并不能证实其真假,不排除是西狄有心陷害,而且仅此一物……敢问殿下,可还有其他旁证?”
开口的,是刑部尚书,此话到也得了部分朝臣的连声符合,但却有那等性子急的,已经怒道:“如今郡王拥兵谋逆已是事实,这还不是旁证的话,又什么才是?”
一时间,偌大的朝堂上又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陆子墨任由群臣争吵,目光却始终不离左相唐茂行,见他从始至终并未开口,不由道:“不知左相对此有何看法?孤……想听听大人的意见。”
这番话顿时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毕竟浔阳郡王可是这位的亲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若真要追究的话,谋逆这等诛九族的大罪,唐家必定是要被牵连在内的!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唐家究竟会作何回应?
唐茂行对所有人的视线视如不见,只冲着陆子墨一躬身:“请问殿下,微臣的小女,现在何处?之前有传言说小女于凤阳城中失踪,不知殿下可知其行踪?”
“卿卿妹妹的下落,孤确实知晓。”陆子墨不动声色:“先前孤派人暗中与卿卿妹妹联络,得知其被五弟软禁凤阳,便设法接出了妹妹。”
“如今妹妹安然无恙,只不过她终究是和五弟夫妻一场,五弟的所作所为,卿卿妹妹不可能点滴不知,所以……”
陆子墨语音未尽便住了口,但言下之意在场的人没有谁会听不懂。
郡王举旗谋逆,唐家姑娘身为郡王妃怎么也不可能彻底不知情,知情,却不报,这就已经足可入罪了。
如今太子殿下将人扣在手中,于情于理没人说什么不是。
唯独稍有几分不合规矩的,就是这样的重罪本应是将人犯送押诏狱严加看管,但陆子墨却始终矢口不提唐卿卿的现今所在。
……这是在担心左相爱女心切徇私枉法么?
若是人在大理寺的话,以左相的能为,确实可以多加照拂,甚至是……串通口供也并非难事……
可惜,如今人不在。
不少人暗搓搓的互望一眼,等着看这位位极人臣的相爷的勃然变色。
唐茂行却只冷静的一颔首:“如此,臣斗胆,再请问殿下,小女如今可还安好?”
“尚好。”
“那臣便放心了。”
唐茂行长出口气,也不理会旁人,双手一举,竟是摘下了自己的官帽:“臣有愧,小婿枉顾家国,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小女牵连其中,自然也难以独善其身,如今臣已无颜再戴这顶乌纱,殿下,请容臣斗胆,辞官高老,从此不再踏足朝廷。”
一番话听得所有人都鸦雀无声,甚至就连之前心中幸灾乐祸的人都愣了神。
陆子墨也是愣住半晌,皱眉道:“唐相你……何须如此。”
“老朽句句肺腑。”唐茂行颤巍巍撩衣下拜,将官帽放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如今举国动荡,老朽心中悔愧难当,恳请殿下准许老朽辞官——小女之事既然尚未落定,老朽也将暂留京中听后发落,如最终查清小女干系不大的话,老朽再领小女一同回乡居住,若是……反之的话,老朽甘愿承担罪责。”
殿内死寂了一瞬,不知是谁,低低的叹了口气。
左相这一番举措几乎能说一句光风霁月,郡王人在边关,竖起反旗这件事左相完全就是被无辜牵连,自家好端端一个女儿原本只差一步就能嫁给太子,被郡王横插一脚夺了婚事也就罢了,成亲才多久,就裹挟了人家女儿去了边关,两国交兵,边关那样的地方岂是女眷应在的?做父母的哪里能不牵肠挂肚?
结果却没想到不只是牵肠挂肚,如今甚至还成了反贼!
这除非将来圣上开恩特赦,否则举家老小都要被这便宜女婿一同坑上刑场!
又岂能不让人满腹唏嘘。
唯有陆子墨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唐茂行干脆利落的辞官归家,这是陆子墨没能料到的。
毕生为官,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老狐狸见势不对竟然能抽身如此之快。
偏偏还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女婿女儿都牵连进谋逆的大罪,他于情于理都要避嫌,而且还仅仅是辞官之后闭门不出,并没有举家返乡,老实得一如唐茂行在朝堂上的言辞那般——等圣上裁夺。
若是唐卿卿被一同定罪的话,他这个唐家掌门人一同入罪别无二话。
这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的做派,若真要死扣,也就是唐茂行归家之后火速与二房唐茂典分了家。
唐茂行的女儿嫁了郡王,无论如何都是板上钉钉的要被牵连,但唐茂典的女儿嫁的却是当朝太子,唯有分家,也才能撇清二房连带的罪责。
宫中皇后身体抱恙,唐茂行递牌子见了太后唐秀茵一面,无人知晓两人当时说过些什么,但对于唐茂行辞官分家的一系列举措,唐秀茵却只长叹一声,竟然也令人传话,说她上了年纪,近些日子总觉得不适,宫内大小事务全数交由嫔妃料理,从此在慈宁宫深居简出,就连太子陆子墨几次想要拜见祖母,都被宫人挡了驾。
甚至唐茂行还亲笔给外放在江都为官的儿子唐嘉树去信,直言家中变故,让他火速辞官,携妻儿归家。
这一连串的事情滴水不漏,曾经赫赫的唐府一夕之间便风光不在。
陆子墨无法,只能在唐府二房搬离老宅之后按部就班的下令让禁军圈了唐家宅邸禁止出入,等待事情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