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岚华没脸要,可他却不得不要。
就如同现在,面对陆归云这个一手给他洗清了罪名的兄弟,他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抱歉罢了。
何其简陋,简陋到轻飘飘的。
陆归云没兴趣管他大晚上的不睡觉抽什么风,见清池重新烫了酒过来,便自顾自的独酌起来,室内陡然安静下来,直到这一壶又罄尽,外面已是隐约敲过了三更梆响,陆岚华回过神来:“五弟,少饮几杯。”
“没醉。”陆归云抬眼,碧空般的眼瞳中果然没几分醉意:“你怎么还不走?”
——他的宝儿回了娘家,陆岚华的媳妇儿又没回娘家,这都三更了,跑来戳他跟前不动窝算怎么回事?又不喝酒,干看着过酒瘾来了?
短暂的一息过后,陆岚华涩声道:“往日,是我枉为兄长,如今五弟以德报怨,我……”
“你且住!”陆归云终于皱了眉:“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我说这好好的是抽什么风,原来是觉得伤了良心?”陆归云毫不客气的嗤笑一声:“你省省,以德报怨什么的,不存在!”
“五弟……”
“你于我,点头之交都算不上。”陆归云冷然望着清瘦了几分却显得愈发出尘的陆岚华:“既无恩,也无仇,不过路人罢了。”
——不过路人罢了。
陆岚华愣住,怔怔的回望着自己这个亏欠了良多的兄弟,半晌才低笑起来。
——任是他已经做好了被当做虚情假意的准备,也想过不论对方如何斥责鄙薄都要泰然处之的念头,可到头来,反复计较恩义与亏欠的却原来只有他自己。
在他以为本该为此忿忿不平的那个人眼里,却只是再平淡不过的‘既无恩,也无仇’而已。
陆岚华笑得难以自已,陆归云面色阴沉的盯着他——果然是抽风了!
陆岚华笑了许久,开始的时候单纯还是笑自己,后来倒是渐渐觉得畅意,等他终于止了笑的时候,心中那一份沉重和郁郁已是消了许多。
抬眼,直视着陆归云那有些一言难尽的目光,陆岚华轻声道:“五弟,我不如你。”
陆归云则是已经不耐烦起来:“天色已晚,本郡王书房不留客。”
——快滚,赶紧的!
一句听得陆岚华又想笑,好容易忍住,温声道:“我此来是有事想与五弟商议。”
陆归云见他一脸正色,也只能应了句:“说。”
说完快滚!
“如今陆子墨……”陆岚华顿了顿:“陆子明,罪证确凿,已经收监,后续如何,不过是量刑轻重之差,不会有再起的一日。”
“父皇如今中卒卧床,想必……痊愈的希望也甚是渺茫。”
陆岚华点漆般的眼瞳直视着陆归云那双异常漂亮的晶蓝凤眼:“我会设法尽早督促父皇,早日写下禅位诏书,还有劳五弟这些日子略收敛些,也免得圣心不悦,在继位这件事上刁难你。”
陆归云怔住:“你说什么?”
“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陆岚华无奈:“这阵子你略乖顺些,莫要老把父皇气得口不择言……”
陆归云定定的望了他许久,嗤笑了一声将身向后一靠:“怎么?你不准备重回东宫?”
“是。”
“为何?”陆归云晶蓝的双瞳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宛若实质,半点都不客气的审视着陆岚华:“别跟我说什么是为了你的良心。”
“原本是想说的。”陆岚华失笑:“不过既然你猜中了其一,那我便省事些,说说其二吧。”
房中安静了一瞬,陆归云微微挑眉,想了想看向一旁侍立的清池,清池会意,转身刚想迈步,陆岚华却已是回过神来:“无需回避,其二不过是……”
“我不适合那个位子罢了。”
不适合?
一个兢兢业业当了十几年太子的人,不适合?
逗我呢?!
似是看穿了陆归云心中的疑问,陆岚华轻笑:“体貌有缺者,不堪为君,而我……不会有子嗣。”
这一句不仅听愣了陆归云,就连清池都呆了。
“你……”陆归云任是如何也没想到陆岚华会扔出这么个理由,皱眉将他上下打量半天,最终目光停在陆岚华下腹。
——当初记得他腿上的毒伤是右膝上三寸……难不成这毒当真如此厉害?即便有苏姑娘妙手,还竟……上行到了要命的地方不成?
他目光灼灼盯了半天,生生把陆岚华看得起了毛,执起桌上那杯已经冷了的清水一饮而尽,随后抬手就将空杯冲着陆归云掷了过去:“乱看什么?!”
陆归云一把接住杯子,耸肩:“你自己说的。”
“不是我!”陆岚华无奈:“是月姝。”
陆归云一脑门的问号——没听说那位前太子妃受了什么伤啊?
陆岚华虽是武艺稍逊,却也是刻苦习过君子六艺的,听回转的虎牟军士说,他们赶到的时候二殿下虽然多处受伤力渐不支,却也还是死死护着那女人的,回来之后并无大碍,最多也就碰破了点油皮儿罢了,怎么会闹出个无子嗣来?
“月姝她……太年轻了。”陆岚华有些怅然的叹了口气:“她那时其实已经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尚浅,她未经过此事,彼时身旁又无家人嬷嬷提点,所以她……不知道。”
她不曾为过人母,他也不曾为过人父,两人谁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曾有个小孩子悄悄的降临。
若是仍在宫中,自然有的是人会留心伺候,不说别的,就只是惯例的请平安脉也能发觉,可……
死士杀来的时候,陆岚华确实想要护住她,可他哪怕拼尽全力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虽然虎牟军救援来得及时,可那一场惊心动魄,加上后续两个多时辰的快马颠簸,到底是没有留住那个孩子……
陆岚华垂下眼帘。
如果刚察觉腹痛不适的时候郑月姝愿意说出口的话,或许还有缓和的余地,可那时,却是陆岚华正经历生死一线。
暗器飞镖上的毒素见血封喉,虎牟军夺到了人丝毫都不敢耽搁,饶是如此,等他到达西山的时候也早就唇色青黑不省人事,就连苏乔都说,若再迟上几分,即便是她也要束手无策。
所以郑月姝没有声张,尽管直到那时她都还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何腹痛难忍,可她却强忍着替他忙里忙外,宽衣,喂药,请教医者该如何照料他的伤势……
由于郑月姝自己表现得太过正常,以至于足足过了两三日,苏乔终于拉回了陆岚华一条命之后才腾出手来给她诊脉。
也才发现……那个孩子悄无声息的,走了。
没有及时调养加上惊吓奔波和两三日熬心熬肺的操劳,她今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得知此事的郑月姝大哭了一场,边哭边继续帮他喂水煎药。
直到那一夜的金殿夜审,陆岚华蒙冤得雪,她才红着眼圈问他再讨一封和离书。
郑月姝的脑子从来没有如此清醒过——即便陆岚华曾经落魄,但如今罪名昭雪,日后复位东宫是理所应当,而她这个不能生育的女人,势必不能再占着太子妃的尊位。
退位让贤,才是合情,也是合理。
郑月姝知道陆岚华不是薄恩寡义的人,光凭着皇陵患难与共的情义也能让她继续留在东宫,等他登基之后,自己即便头上还压着个皇后,也最少会是个无可动摇的贵妃,甚至是皇贵妃也说不定。
可……郑月姝觉得自己做不到。
皇陵的那段日子虽然清贫寒苦,朝不保夕,但她却已经习惯了他对她温和的言语,和煦的笑容,以及……两人仅有彼此的相濡以沫。
生而为人,果然是最会贪得无厌的。
郑月姝忍受不了陆岚华迎娶另外的女人,她光是想想自己将来要和其他女人分享他的笑容,他的嗓音,他的体温,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会发疯也说不定。
所以……还是再写一封和离书好了。
当初的那封,她撕了。
“她与我患难与共,在那时,她本可以不受我牵连。”陆岚华眼中有些氤氲:“她既不离,我也当还她不弃才是。”
“所以,我不会有子嗣,不配为君。”
他淡然微笑,光华郎朗:“五弟,为兄厚颜,只能请你辛苦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岚华(夹腿):看你妹!
陆归云:没,看你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