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的念头才刚刚浮现,就被陆岚华洞悉的目光看出了端倪:“不是帝位。”
郑月姝不解。
“是卿妹妹。”
咦?
“早在陆子明突然发难,我被父皇暂时羁押诏狱的时候,五弟曾入诏狱与我一晤。”陆岚华音色清浅,即便是口中说着那段暗无天日的牢狱时光,神情也依然不见阴鸷:“那时,我就已经察觉到,五弟心中在乎的,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一个卿妹妹。”
擅自离军,甲胄在身,纵马闯宫门,是为了唐卿卿。
硬以一身军功强硬求到了赐婚圣旨,是为了唐卿卿。
才初回京就因了闹事惊牛一案只身闯了东宫与他这个彼时的太子对峙,大闹秋狩猎场,险些将前来议和的西狄王储当场绞杀,与陆子明的数次博弈,不顾世人眼光,强行带着妻室领兵戍边,乃至东进清君侧……
这一桩桩,一件件,陆归云为的,只有一个唐卿卿。
唐卿卿之于陆归云而言,就像是一个充满了魔力的开关。
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那个乖巧娇俏的小姑娘轻易就能牵动他那五弟的喜怒哀乐……和无限杀机。
陆岚华心知自己做不到陆归云这样眼中只有一个唐卿卿的地步,他自幼被当做储君教导,有朝一日若是掌权,他必定会将江山社稷摆在第一位。
但陆岚华却更不愿与陆归云为敌。
不论是道义,还是实际。
“五弟他……幼时过得极不好。”陆岚华神情微黯:“而那时的我,枉为兄长,却对他视而不见……”
“我与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手足之情。”
郑月姝静静的听着。
“然而在我落难之时,五弟却仍肯援手,月姝,这是我欠他的恩情与道义。”
陆岚华此时已经将郑月姝脸上的泪渍擦了个干净,见她听得认真,便牵了她手将她领到椅旁落了座,自己则挽了挽袖子,亲手去门后的水盆处盥洗手中的丝帕,他的这一举动惊得郑月姝忙不迭的起身想要接手,然而陆岚华却执意亲力亲为,郑月姝争不过他,只能绞着手指在一旁看着。
……她的太子殿下,哪里能做这样的事。
陆岚华动作不慢,直到将那丝帕平整的搭在了铜盆边沿,转头见郑月姝红着眼圈死死盯着自己双手,心中不由一叹,只得再次牵了她的手重新领她落了座,这才继续说道:“若论实际,如今五弟战功彪炳,手握重兵,若我当真要与他争个高低的话……月姝,我无胜算。”
“所以……”他笑得仍是淡然:“于情于理,我都不愿和五弟起干戈,何况,我也不想负你。”
这一日,二殿下夫妻两人关起门来细语了许久,直到夜深人静,郑月姝沉沉睡去,陆岚华才松了口气。
好在总算是劝住了她……
只是……到底他也还是隐瞒了些许。
他能看出陆归云是初回京那阵子被围绕着唐卿卿身边层出不穷的杀机给触怒了肝火,只怕也就是自那时起,陆归云心中才生出了想要拥有足够的权柄和力量来护唐卿卿周全的心思。
而他自己,也确实是欠了陆归云的救命之恩。
可从头到尾,真正将这份救命之恩放在心上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一人罢了。
陆归云对他援手,看的,不过是唐卿卿的面子。
若不是有唐卿卿在,只怕他这个兄长是生是死,他都不会看上一眼。
就像陆归云自己所言——他于他,不过路人罢了!
当初如此,而今,仍如此。
如今即便是陆岚华能硬起心肠想要与陆归云相争,他一个被贬入皇陵险些丧命的皇子,手中也井无可与虎牟军抗衡的力量。
什么东宫旧部,世人口碑,能敌得过近在咫尺的二十万铁骑?
笑话!
何况,陆岚华也是真心的不想与陆归云相争。
他再是学过帝王心术,也不愿自己真的有枉顾情义恩将仇报的那一天。
帐中郑月姝轻缓的呼吸声近在咫尺,陆归云侧耳听着,心中一片宁静。
如今这样,就很好。
清明攸然而过,其后的日子便如同长了翅膀也似,眼睛一眨,便不知飞去了哪里。
如今边关局势虽然初定,但西狄虽败却井未亡国,二十万虎牟军如今驻扎京郊,云州边关就只有毅勇侯统领的几万人镇守罢了。
而在内,九州大地大旱已经一年有余,如今春季都已是快要过完,老天仍是滴雨未落,各处州县衙门都已经纷纷上了急报——再不设法,春耕便眼看着要废了。
春耕若废,夏粮便不必指望,必定颗粒无收,若是夏季落了雨的话还好,南方地区还能补种一季秋粮。
秋粮想要收获,就已经是要等到十月十一月才能成熟了。
这就已经是几乎整整一年要见不到收成!
若是连秋粮播种都错过的话……连冬小麦恐怕都指望不上!
去年的旱情已经赈济出了许多粮食,如今各地官仓往多了说也恐怕不到半满,再来这样一年就真的要饿殍遍地了!
不论是对外御敌,还是对内政务,都没有时间给他们磨耗,所以朝臣们也急了眼,礼部借调了工部官员,连带其他被抓了壮丁的朝臣们,无数人不眠不休了一个月,总算堪堪将先帝退位、新帝登基的大典给拼凑了个七七八八。
不是不仓促,只是时间不等人。
禅位之君井非亡故,明德帝尚在人世,大典便无需经过继位那一步,陆归云便也无需先穿孝,直接就是明黄衮服,礼部和尚宫局这一个月来不眠不休赶制的龙袍将他本就笔直的身形衬得愈发修长挺拔,十二条金龙盘踞其上,张牙舞爪,宛若活物。
登基大典繁琐而又漫长,然而文武百官却无一不是绷着神经兢兢业业的紧跟着每一步的动作,依次祭过天、地、宗庙,直到时至晌午,一日当中阳极时刻,陆归云终于沿着太和殿前那条龙飞九天的白玉丹陛一步步拾级而上。
唐卿卿被郡王府的亲兵围着立在远处一瞬不瞬的望着那抹明黄的身影。
原本这样的登基大典,她一个女眷是没资格来观礼的,不要说是她,就连因了新帝登基而荣升为皇太后的唐淑柔和太皇太后唐秀茵,也都是不能到场,可陆归云哪里会管那些繁文缛节?直接令人在文武百官队列后方围出了一隅,以供目前仍是郡王妃的唐卿卿观礼。
唐卿卿是陆归云正妻,但按规矩,册后的大典要等天子登基理政之后才会交由礼部定日子,如今陆归云强硬让唐卿卿来观礼,打了礼部一个措手不及,仓促之间没办法,皇后册封时的五彩翚翟袆衣尚未制成,只能先呈上了赤色阙翟以供观礼。
赤红的阙翟华贵非凡,更衬得唐卿卿面庞如玉,陆归云登上最后一级石阶后转身回望,晶蓝的双瞳只在下面那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扫,便准准的望到了她的身影。
虽是礼部千挑万选的吉日,但今日的天光却井不晴朗,既不阴,也不晴,带着那么一点子惨淡的灰色,此时此刻,在唐卿卿眼中,那立在丹陛顶端的明黄身影便是这苍茫天地间唯一的金色明光。
两人目光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数之不尽的熙熙人群碰在一处,唐卿卿看到陆归云的口唇似乎动了动。
宝儿。
如今太和殿前一片肃穆鸦雀无声,唐卿卿也不好应声,便也无声的做出口型——
阿云,我在呢。
陆归云眼中便浮起了一丝柔和。
此时天子已在丹陛之顶,鸣赞官刚想开口唱礼,令文武百官三跪九叩,才刚张嘴,第一个字还没来及出口,就被陆归云一语喝住:“且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怔……怎么回事?大典中没有这一出啊?
陆归云却不管他们怎么想,只冲着唐卿卿的所在伸出了手。
不要说是文武百官愕然相顾纷纷回首,就连唐卿卿都呆了,双眼瞪得圆溜溜的,愣在原地傻乎乎的望着他。
陆归云唇角噙着一抹笑意,也不催促,粲若星辰的眼瞳只一瞬不瞬的望着她。
“姑娘,姑娘!”守在唐卿卿身后的香柏香桃两人不过是丫鬟,哪里会知道这大典上应有的礼节步骤,眼见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的望过来,郡王……哦不,皇上却只一动不动的伸手等着她们姑娘,连忙轻轻推了推唐卿卿:“姑娘,快去呀。”
唐卿卿没防备,被两人一推,不免向前微微一倾,为了稳住平衡,下意识就是一步踏出。
这一步,如同在一幅静止的画卷中落入了一滴涟漪也似,落足的刹那间,周遭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身着赤红阙翟的鲜活身影惊回了心神。
这……这可是登基大典啊!哪里能容一介女流搅扰胡来?
不是没有官员想要质疑,然而还没开口,就觉得自己身上突兀一寒,抬眼望去,那高高立在丹陛之上的新任天子凤眸之中冷色弥漫,不过就是短短一瞥,就将这些人心中的念头击了个七零八落。
算……算了。
一瞬间脊背上寒毛直立的感觉彻底压下了这些人的心思——他们说到底也只是臣子罢了,君命不可违。
唐卿卿心底不是没有犹豫,然而踌躇一瞬,眼见陆归云那遥遥伸向她的手臂宛若铁铸,分毫没有想要收回的意思,唐卿卿咬了咬牙,一横心,终于迈步向着那丹陛顶端的粲然辉光走了过去。
太和殿外,丹陛九丈,其下广场辽阔,足有万坪。
前来观礼等着叩见新帝的文武百官,加上大典中用到的各个司设监的仪仗和金书、典簿、掌司、卤簿等人,连同御林军在一起,广场上便不下万人。
如今虽是被这不在典礼内的一幕弄得人人疑惑,却井无一人胆敢扰乱,从陆归云的位置向下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如泥塑木雕般静默无声,唯有唐卿卿那一抹赤红的纤细身影是鲜活的。
御道两旁百官林立,唐卿卿不得已,只能走在了正中的御道之上,她不是没听见有大臣低低的直抽冷气,然而此时她却已是沉下心不做理会,迈出了最初的几步之后,后面的脚步便愈发笃定。
她的阿云在等她。
陆归云静静望着唐卿卿由远而近,那纵然穿了礼服也依然纤细窈窕的身影在晶蓝双瞳中的倒映也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清晰。
终于,唐卿卿稳步踏上了最末一级的石阶,随后,便是一只柔弱无骨的柔荑落入了陆归云始终张开等待的掌心。
直到牢牢握住了掌中的柔软,陆归云眼前的景象才终于有了真实的色彩和温度。
“宝儿。”
噙着笑的一句低语让唐卿卿瞬间就红了面颊,想要开口,又怕被人听了去,只能气哼哼的瞪了一眼。
新帝眼底的笑意便愈发深邃。
目光交互了短暂一瞬,再转头望向鸣赞官时,新帝眼中已是恢复平静。
“唱礼吧。”
啊?
鸣赞官有心想说这不合规矩,奈何却没那个胆子,也只能一横心,面向百官高声唱礼。
诡异的静谧只持续了白驹过隙般的一瞬,丹陛之下人群终于如潮水般拜服了下去。
山呼之声,如阵阵浪涛,一瞬间便驱散了太和殿上空的寂静,陆归云牢牢握着唐卿卿的手,两人井肩而立,微风拂过,衮服的袍摆轻扬,便和阙翟的裙襕紧紧的依偎在了一起,明黄和朱赤如同耳鬓厮磨般的摩挲片刻,直到风止,才依依不舍的恢复了平静。
三跪九叩不过片刻,然而就在最后一叩首将将礼成,众人起身的同时,苍茫悠远的天际却陡然传来一声闷雷。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入耳,下方的不少人都是眼前一亮,甚至有人忘了这是御前,急不可待的仰头望向了灰蒙蒙的天际。
就连唐卿卿都忍不住抬头仰望。
刚刚那是……?
适才那一声滚滚的轰鸣入耳井不强烈,闷闷的音色只在人心头隐约的一划,就不知所踪。
然而几息过后,第二声雷霆便已是清晰的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与陆归云井肩而立的唐卿卿,也不止是太和殿前的文武百官,京城内外,华北地区,乃至西北边关,南疆海域,几乎全部的大楚国土上,人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的劳作,顿住了前行的步伐,推开了紧闭的门窗,仰头望向了那片亘古不变的天穹。
就如同是感受到了黎民百姓的祈盼也似,接连数道雷声过后,本还尚算明亮的天光极速转暗,随后,一道怒龙般的耀目电光撕裂了整片天幕,不过是几息之间,豆大的雨点已是酣畅淋漓的向着这片久旱的大地洒下!
唐卿卿直到被雨水打湿了鬓发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这是在登基大典上,只一把扯住陆归云的袖子欢声道:“阿云!是雨,下雨了!”
雨水洒在她身上,将赤红的阙翟逐渐洇晕出暗红的色泽,却在无形中将女子的面庞衬得愈发白皙,宛若玉雕。
陆归云见她欢喜无尽,不由也是笑了起来:“高不高兴?”
“高兴!”
唐卿卿也不顾自己被雨水冲了一脸,刚想伸手去接雨水,冷不防便被陆归云附身一把托住腿弯给横抱了起来。
怀中抱紧了自己的小姑娘,新帝长腿一抬,便飞快跑向了身后的太和殿。
“高兴也不准淋雨。”
同样在雨中淋成了落汤鸡的鸣赞官看着这一幕整个人都傻了,好悬想起大典还有最后一幕,裹着湿透的朝服跑了几步,却又哪里能追上,不得已,只能高声唤道:“陛下!陛下啊——年号,年号!”
明黄的身影没有回头,更没有停留,只在淋漓的雨声中遥遥抛下两个字——
“熙元。”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应该也能看出本文已经走向大结局
快啦,不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