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始再次遇到成奇勋是两年后的夏初的一个早晨。那次他带着刚抓住的偷盗现行犯去道峰警察局交接,刚推开玻璃门就听见一道极其暴躁郁闷的声音在说,“我真的不是在撒谎编故事!这是他们给我的名片,不信的话你直接打电话过去问一下不就知道了!”周始循声看过去,刚发过怒的中年男人戴着一顶蓝色的棒球帽,身上穿着沾了一大块污渍的浅卡其色外套,因为还在生气他的整张脸都是红的,脖子上也有青筋鼓起,是曾经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成奇勋。
周始扫了一眼成奇勋后便收回眼神,接着去警察局内部去和同事做交接。等他办理完交接走出来的时候成奇勋已经被负责接待的警察金尚赫给推搡到门外了。周始隔着玻璃门看了一眼站在警察局门口缩着肩膀打电话的成奇勋,向金尚赫问了一句,“他是喝醉了吗?来报的什么案子啊?”
警察金尚赫闻言露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唉,瞎报案子,他刚跟我编故事玩呢。说什么被神秘人绑架去玩游戏,玩的还是一二三木头人,没玩好就要被杀掉,整个前言不搭后语,他就是个神经病!大清早的就碰到这种神经病,真的晦气死了!”
周始不经意间看到金尚赫面前的工位上竟放着一张棕色的并排排列着圆形、三角形和四方形图案的名片,心中顿时浮出好几个相关猜想。与此同时他又回想起朴敏锡曾经对他发出的警告,沉思了两秒后终是选择了不继续追问。他将目光从名片上移开,接着朝警察金尚赫礼貌地笑了一下,“我还有事,这就走了。您辛苦了。”
遇到成奇勋的当天晚上周始接到了母亲金惠给他打的电话。电话另一头的母亲金惠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担忧,“你哥他本来一个月会给我打一次电话的,很固定的,可是现在都一个月零一个星期了他还没有给我打电话,我打电话给他也一直打不通。俊昊,你说你哥他会不会出事了啊?你去找他好不好?你去亲眼确认他有没有出事好不好?”
周始已经有差不多四年左右的时间没有见过黄仁昊了。四年前他之所以能够见到黄仁昊还是因为他在执行任务时出了严重车祸需要输血对方才主动出现在了他眼前,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黄仁昊。他甚至连黄仁昊的电话号码都没有。但这事母亲金惠是不知道的。好在她很愿意把生活上的事情讲给小儿子听,所以这几年周始一直都是通过母亲金惠的叙述从而了解的黄仁昊的情况,知道他住在首尔远郊的一家考试院里。
说着说着电话那头的母亲金惠就忍不住啜泣起来,“俊昊,你可以找到仁昊的吧?你找到仁昊后就马上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已经从警察内网里调阅了黄仁昊居民登陆证上的现居地信息的周始准备直接开车找过去。他一边开车一边柔声安慰母亲金惠道,“妈,我现在正在去哥住的那个考试院的路上。别太担心了,哥他本来有时候就不爱接电话。再说了,哥他可是曾经在广搜队待过七年的人啊,不会有事的。我会打电话给可能知道哥在哪里的人,要是还联系不上他的话,明天我就直接去警局申报人口失踪。放心吧,我可是大韩民国的警察啊,我一定会找到哥的。妈,你就不要太担心了。”
挂完电话后不久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雨势一开始只是淅沥,很快就变得密麻迅疾起来,周始打开雨刷,穿过灯火通明的马路后将车子在狭窄破旧的巷子前停下。他撑着折叠伞走出车子,而后抬头看向雨幕中不远处的‘网络考试院’。
雨天潮湿,天光暗昧,贴着蓝底白字以及红色广告牌的考试院即便在雨水的冲洗下依旧显得陈旧而霉烂,走近了可以隐约闻到发腐的霉味。
考试院的房东是个年纪大约在五十岁上下的留着短发的女性,她戴着树脂眼镜框眼镜,看着人笑的时候眼睛里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市侩。因为考试院的走廊狭窄,两个人没有办法并肩走,所以周始只得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往前走。周始一边观察考试院的环境一边问房东,“您知道黄仁昊他有多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吗?”
房东回答道,“我没有每天在确认。不过他应该缴纳房租的日子是一周前,从那天之后,我就每天都过来确认一遍,不过他一直没有回来,也不接我电话。”越过一扇扇门口摆放着棉拖鞋的浅杏色房门,在走到属于黄仁昊那扇房门的时候房东拿出钥匙开门。开门开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要追究房客还没来得及缴纳的房租,于是手上开门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对了,上个月的房租黄仁昊还没有缴纳呢。如果不及时缴纳的话,现在就得搬走了。”
周始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看完他的房间之后再把房租转给你。”
房东闻言立刻喜笑颜开。她殷勤地替周始拉开房门,笑容满面地说道,“那你就随便看吧。”
因为没有开灯,室内没有丁点光亮,周始在走进去的时候恍然间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没有光的幽暗洞穴。考试院的设施老旧,按下电灯开关的时候顶上的电灯闪烁了好几下才真正亮起来,周始这才得以看清这间黄仁昊曾经居住过的房间。
房间整体呈方格形,陈旧而狭促,里面家具很少,除了深色的胡桃木书架和单人床之外别无其他。虽然床头上方有一扇短窄的玻璃窗,但光线照射不进来,相当于没有。这间陈设简陋的房间目测最多不会超过三坪,作为人的生存空间已经小到不能再小。
在韩国会选择住在考试院里的人一般都是城市贫困群体,如上了年纪的老人、残疾人、工作不稳定者、低收入人群,以及外籍务工人员,黄仁昊不属于这些人中的任何一类。周始想不通黄仁昊为什么会选择住在低廉窄小的考试院里过离群索居的生活,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年。想不通的事情再怎么想也终究是想不通的,周始收敛好发散的思绪,接着用眼睛去看这间仍留有黄仁昊生活痕迹的房间。
书桌正中央摆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法国作家雅克·拉康(JacquesLacan)的《欲望理论》,另一本是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勒内.马格里特的画册。而一旁的书架上则摆放着他曾经和黄仁昊一起翻阅过的梵高画集,毕加索作品集,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等文学作品。整个书架上的书只有那本《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周始曾经读过的,这本书是以主人公第一人称的视角和口吻讲述自己被学校开除学籍后在纽约城游荡的事情,整本书表达的是主人公企图逃出虚伪的成人世界,去寻求纯洁与真理的经历与感受。那么黄仁昊呢?黄仁昊也想逃离虚伪的成人世界,想要去寻求真理去往心中的理想国度么?
除此之外,令周始颇为在意的是勒内.马格里特画册集封面上的那张画。它不仅出现在了画册集的封面上,同时还作为照片被贴在了一旁的深色书立上,以及被装裱进了摆放在书架上的装饰相框里。那张画上画的是沉浸在黑暗里的一条街道,画上有亮着窗户的房子,老式的街灯,繁茂得像阴影一样的高树,以及飘浮着数朵白云的蓝色天空。
明明画的是黑夜中的街道,可为什么偏偏上方的天空却是白昼般的湛蓝呢?周始没有艺术细胞,不擅长分析理解这些,画在他眼里只是画而已,他只能看到最表观的一层。即便他捧着画册集盯着这张名为《TheEmpireofLight(光之帝国)》的封面图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了好几分钟,也只能看出这张画里最不符合现实的部分是白天和黑夜同时存在,完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光之帝国’的部分。他连黄仁昊非常喜欢的画作都看不懂,更别提通过画作去猜黄仁昊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放下画册集的时候周始看到书架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不过巴掌大小的系着粉红色蝴蝶结的礼物盒。他打开礼物盒,里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张他非常眼熟的正面并排排列着圆形、三角形和四方形图案的棕色名片。
既然黄仁昊的突然失踪和这张奇怪的名片有关,那么即便是要面对死亡,他也只能继续查下去了。
做好决定后周始立刻开车回道峰警察局,而后他找警察金尚赫要来了成奇勋报案时留下的具体住址。周始按着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找到双门洞成奇勋的家的时候雨势已经小了下来,变得细细蒙蒙。他撑着伞站在成奇勋的家门口等,等了近半个小时才等到成奇勋。
从巷口往家走的成奇勋没有撑伞,头上也没有戴帽子,他半长的头发湿漉漉得像海草一样贴在脸上。他身上穿着的那件浅卡其色外套已经被雨水淋湿成了深棕色,形容狼狈,面色悲戚,好像刚遭受过一场沉重的打击。明明他的家就在门口,但是他看上去却像是一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成奇勋先生。”周始赶忙走了过去。他把自己的警察证出示给成奇勋看过之后说道,“我是道峰警察局的黄俊昊。今天早上你曾到派出所报过案对吧?你说有神秘人绑架人,然后他们让被绑架的人在一起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而被绑架的一部分人在游戏里被杀害了。”
成奇勋闻言愣了一秒。他低着头避开眼前年轻警察打量他的目光,嗓音疲惫道,“啊,那个,那个只是我瞎编的故事而已。我喝醉酒后无聊瞎编的,你不用放在心上。”说完他低着头就要往家里走。
周始伸手拦住他,“成奇勋先生你有的那张名片,我哥也有。我哥他现在失踪了。”
听到‘失踪’这两个字的时候成奇勋立刻联想到了自己被绑架到无人岛上被迫玩死亡游戏的经历。血腥残忍的回忆让他本就糟糕的心情顿时变得更糟糕了,他忍不住烦躁地叹了口气,“那张名片只是我在路上捡到的而已。可以了吧?”
眼见成奇勋说完就要伸手去推院门,周始再次伸手拦住了他,“成奇勋先生,你还记得两年前在竞马场门口给了你三张一万韩元的纸币让你给你女儿买生日蛋糕的那个人吗?”他见成奇勋因为他的话眼睛里流露出明显的惊讶情绪,接着恳声请求道,“我现在说这话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什么。成奇勋先生,我只想请你告诉我有关那张名片的事情,我必须得找到我哥。”
“......不好意思。”成奇勋这次没有避开年轻警察的眼神,他直直地看着对方。暖色的路灯下成奇勋的脸孔一半泯灭在黑暗里,一半沐浴在光芒中。他裸、露、在光芒下的那只黑色眼睛氤氲着一层湿润的冷雨一样的水汽,此时即便是被倾斜照耀的灯光镀上一层暖色的柔光却依旧显得寡淡而冰冷。“真的很抱歉,我现在的处境没有办法帮别人。”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周始一眼,接着推开院门大步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