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正因如此,才很少操心他在外头会不会受伤吧。
公主抿嘴翻了个大白眼,好奇问:“你又是如何得知今晚宫里出事情的?”
隋策拿指背轻轻一蹭鼻尖,眼角眉梢满是小得意,“没办法,谁让小爷人缘好呢。”
革职了待在前妻家中混吃混喝都能有人上赶着寻他通风报信。
也是汪宁长期压得底下人怨入骨髓,想要他栽跟头的禁军太多了,这回更像是借题发挥,以泄众怒,羽林卫那帮人出力最多,从东打到西,恨不得将姓汪的就地正法。
“诶。”隋某人在家躺了数日,难得露一次手,摇着尾巴问她,“我刚刚来救你,是不是特像神兵天降?”
公主心里在笑他,倒也肯给面子,“是啦是啦,像的。”
他愈发神采飞扬,“有没有很俊?”
商音笑着承认:“俊!”
“好看吗?”
“好看。”
两个人脚步欢实地走在宫墙下,不远处跟随的太子一字不漏地听完,一言难尽地摇头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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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丈与皇后一直守在大殿外等动静。
报信的禁卫跑得满头是汗,单膝跪地朝他回禀。
“什么?”梁雯雪心跳得极快,“让太子跑了?”
干这等掉脑袋的大事,最忌讳出师不利,她一瞬间预感就不好。
梁少毅沉声问:“人现在何处,还在宫中吗?”
“在。”对方道,“隋策率领着羽林卫半途杀出将太子救走,但都没出皇城,瞧着是要往大殿方向来。京大营那边正调了几百骑陆续进宫,我们的人恐怕顶不住。”
梁皇后失声:“已经惊动京营了?”
她身形立时不稳,国丈倒是镇定,回头斥她一句:“你怕什么!他们有京营的兵,难道咱们没有?”
战局已开就容不得人退缩,如今他们也无路可走,只能把一切身家性命堵在上面。梁少毅不惜血本,让大儿子即刻出城,“找陈副统领调兵,我此前和他打过招呼,他会答应的。”
“是。”
随后又问宇文效:“六皇子那边呢?”
“李大人和张大人看着呢。”
他点点头,继而转向梁雯雪,“你这头没问题吧?”
皇后不安地攥着衣袖,“我亲眼瞧他咽下去的,错不了。”
有她此言,梁国丈方稳住了心绪。
只要天子殒命一切就都好说,至于宇文显……杀不了还能嫁祸,黄口小儿可成什么气候。
隋策在钟鼓楼外与前来支援的京大营汇合,跟着就马不停蹄赶往鸿德帝所居的长明大殿。整肃的队伍中火把犹如一条直线,通明利落,有条不紊。
刚进院内,廊下一队禁卫顷刻鱼贯而出,皆抽刀执剑严阵以待,黑压压地挡在石阶之前。
梁国丈掖手在台阶上朗声道:“太子殿下深夜带兵闯入天子寝宫,又这般来势汹汹,不忌刀锋的,不知,安的什么心思?”
“皇上还没咽气呢,您莫非就迫不及待地要取而代之?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些。”
宇文显没有开口,隋策反而被他逗笑。
“多日不见,国丈这颠倒是非的本事,真是愈发精进了。”
商音在旁给他撑场子,“梁大人好会睁眼说瞎话,对面这乌泱泱扬刀子的侍卫,难不成是我们自己找来杀自己的?”
梁少毅应付自如,“长明殿外出现的,自然是当夜值守的禁军,却不知诸位领来的,是何处的反臣逆贼……”
不过两三句话的工夫,左右回廊突然窜出两队人马,挡在前面的禁军数量竟又增了一倍。
隋策扣紧剑柄,顿时就感觉不好对付了。
此刻,宇文显眼里一丝情绪不动声色地流过。
他问:“来的那是哪一支?”
隋策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才回答:“不是宫城禁军,是看守皇陵的那批。”
“哦。”
太子颔首会意,“李家人。”
“殿下,现在怎么打算?”隋策问他的意思,“离宫撤去安全之处没有问题,但若突围的话,胜算仅五五分。”
也就是说,救皇帝和救他自己,只能选一个,而且当下救自己的风险还更低点儿。隋策其实是不着痕迹地劝他保命要紧。
宇文显摸了摸下巴,语出惊人:“再等等。”
隋策:“……”
再等命都没了!
正在此时,梁少毅背后走出一个正二品装束的官员,掩嘴挨在他耳边商议着什么。
宇文显借着灯火眯眼打量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颔首:“都察院……张家的人。”
领兵副将催促:“殿下,不能再等了!”
禁军里一人挤到前面来报军情,“将军,京营有动静,城北步兵营无令擅入,在皇城外和城门兵打起来了!”
这次连商音都有些着急:“二哥。”
周遭的羽林卫纷纷劝阻。
“走吧殿下。”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殿下……”
宇文显从皇后继承后位起就开始做储君,多年来行事稳妥低调,从未被人挑出什么错处。
他如今这么犹豫。
是当真担忧天子的安危,还是,另有打算……
说不上为什么,看见围着皇太子七嘴八舌的禁军们,隋策却感到一股诡异的违和,他蓦地拉住准备上前的商音,将她轻拽到自己身侧。
“我们……”
公主狐疑着想开口,冷不防觉出他神情不对,话至嘴边就咽了回去。
“趁天没亮,赶紧……”
正当吵吵嚷嚷的太子党和窃窃私语的梁氏一族各自为政的时候,乱局中传出一声极尖细的“吱呀”。
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一干人等瞬间安静下来。
寝殿朱红的门扉仿佛试探性地拉开一道缝,随后来自里面的亮光才缓缓放大。
老太监佝偻的身形出现在视线里。
梁国丈和皇后都松了口气。
但凡圣人宾天,总是御前内侍报丧的。
鸿德帝咽气了。
国丈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老内官身后蓦地多出一道高大的黑影,他恭敬地勾腰往边上让开。
宇文焕不声不响地负手而立,依旧是单薄的寝衣,略微凌乱的灰白头发,面色不算红润,但离命不久矣似乎还差那么一大截。
他目光扫向殿外的乌烟瘴气,浑浊的瞳孔里看不出半分惊慌。
商音意外地呢喃:“父皇?”
隋策却仅是将他上下一番端详,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陛下!”
“是陛下!”
在场的禁军与京营的长/枪兵皆喜不自胜,帝王驾到无形中是极大的鼓励。
鸿德帝还是体弱多病的样子,他握拳在唇下咳嗽了几声,瘦削苍老的手指只那么一抬,不知匿于何处的十三道黑影骤然现身。
“锦衣十三卫!”
副将反应甚快,知道是个立功的好机会,扬着嗓音道:“还愣着作甚么,保护皇上!”
“保护皇上!”
这十三个人是鸿德帝养大的狗,梁少毅起事前不是没想过除掉,可一则怕打草惊蛇,二则也以为区区大内高手,寡不敌众不足为惧。
想不到宇文焕不是拿他们当护卫使,是拿他们偷鸡摸狗的!
两拨人杀作一团,刀光与剑影相织相交,隋策护着商音退出战局之外,而在长明殿前,隔着窜动的人头,梁少毅细长的老眼狠狠地凝视着他对面的皇帝。
然而鸿德帝依旧不动如山,寡淡的面容像一口不起波澜的老井。
“爹,怎么办啊?”
梁皇后六神无主,她现下百口莫辩,被皇帝的眼风只那么轻描淡写地一扫,就羞愤欲绝,恨不能一头撞死。
“我是真的亲眼看他吃下的。”
她拽住老父亲的手臂,慌不择路地问,“赢得了吗?我们的人今夜赢得了吗?”
梁少毅被她搡得轻晃,视线依旧戳在鸿德老儿身上。
梁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的贵族,青年时的梁少毅只是翰林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官。
昔年他同大多数刚入仕的读书人一般无二,也会仗义执言,也有铮铮傲骨,也曾因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硬着骨头顶撞上峰。
但傲骨毕竟不能当饭吃,在先帝朝他很快就因为得罪内阁而被贬外派。
十年寒窗又如何,学不会做官,书都是白读了。
为此他郁郁寡欢许久,无数次怀疑自我。
从那一刻起,梁少毅才终于看明白一个道理。
原来朝廷官场本就是一潭黑水,太清白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要么同流合污,要么永不出头。
三年后,他靠着父亲的多方走动重回京城,彻底脱胎换骨,开始圆滑处事,左右逢源,对凌家、蒙家各种谄媚讨好,曲意逢迎。
没多久宪宗过世,太子登基,凌太后掌权垂帘听政。
那会儿朝中一窝蜂的想往皇上的后宫里塞人,都明白这是个好时机,他也不例外,托凌家的关系将长女梁雯雪送入宫中,成了鸿德帝的昭容。
但梁家就像嫡女一样,在凌蒙势力之下黯淡无光,只是众多家族中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连圣眷都乏善可陈。
直到那年,凌太后病故,凌、蒙两家相继失势。
他一方面处在风口浪尖,担心会受牵连,一方面又想趁这个内阁空悬的机会爬上高位。
可往上爬需得有门路,有实绩,有切切实实拿得出手的东西。
结合当日的时局,他苦思多日,最终才出此下策。
虽是下策,可十多年来并非没有让梁氏一族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如果不是那两个漏网之鱼,若不是他们企图上京敲登闻鼓,自己也不会……
也不会……
——等等。
梁少毅的脑中“嗡”地一炸。
有那么一刻半刻,他神思空白如纸,只听着刀枪兵刃清利铮然的撞击之声。
隋策将商音掩在身后,看见梁国丈额头青筋暴起,义愤填膺地指着大殿外的皇帝,颤着喉咙咬牙切齿怒喝道:
“宇文焕!”
“宇文焕!——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