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面无表情的脸在听到她这话后,有些许不可察的惋惜,他语气淡而平,甫一出口就有叹息似的。
“朕……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他并未称其为“苦衷”,或许自己也不欲将这个比作“苦”。
宇文焕少年登基,在凌太后一手遮天的朝局里,韬光养晦地做了十年傀儡,才总算熬死生母。
太后驾崩之日,那是除掉凌家和与之姻亲的蒙家最好的时机。
倘若不能迅速连根拔起,日后待人缓过神,恐怕就再难动手了。
但蒙氏为避风头,半年来低调行事,不露风雨,实在是抓不住把柄。
而此时,正巧荣妃诊出了喜脉……
他的大智若愚演了太多年,深入人心得连他自己都没能走出那副皮囊。以至于梁家……或是上上下下文武百官,依然把他当好拿捏的软柿子看待。
连梁雯雪也是今时今日才明白——
“那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商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不会后悔吗?”
鸿德帝半阖着眼目,语速沉而缓慢,“至亲骨肉,换来这十数年的安稳,它也不枉为一遭大应皇室。”
他不缺孩子。
优秀的皇子长成的都有两位,更莫说是这种尚未落地的胎儿。
“难怪。”
公主似笑非笑地闭了一会儿眼,视线朦胧地注视着堂上之人,“难怪你从不叫我商音。”
宇文焕深深地皱眉,商音不知道他现下的表情算不算得上叫作挣扎,沉默良久,才听他缓缓道:“是朕,对不起你。”
她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地就随着这句话落了下来。
商音心想。
对不起又怎么样呢?
就算对不起也已经对不起了。
她这半生的蹉跎不会消失,她所养成的脾性亦不会回转。
死了的人白骨也成了灰,活着的人旧伤疤都成了新血肉。
所以这声轻飘飘的对不起,到底值几个钱?
而她根本无能为力。
“父皇……”
商音忽然在那头和着眼泪温婉地笑了一下。
鸿德帝静默地看她拢起袖袍,敛目躬身一拜,行着大礼庄重道:
“千秋万代。”
再抬头时,重华公主迅速地转过脸,背身朝后,那满头的珠翠摇曳叮当,富贵的盛装像永平城繁华的万家灯火。
她在天子的眼中逆光而去,纤细的双肩端得板正,背脊笔直得像柄翠竹,从头到脚都是铮铮傲骨。
这是他大应,最骄傲的公主。
商音两颊的水渍还没有干,迎着拂面料峭的风,脚步坚定得仿佛一去不返。
她如今回想起自己身后走过的路。
那在宫城里跌跌撞撞的岁月,在太监或宫女的指点下,讨好奉承,曲意逢迎的日子,以及怀揣着想要惩奸除恶,沉冤昭雪的企望,拼命生长至今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宛如一个笑话。
包括她,乃至宇文姝,以及那蛰伏十年的大石子村秀才。
所有人都自以为撕开了阴霾得见苍天,自以为多年悲苦一朝澄清,却不想苍天本身,就是阴霾。
思及如此,她没有来的觉得毛骨悚然。
“商音。”
太子忽然从一旁跟出来,似乎从她进去时就已经在此处等候了。
商音神情恍惚地侧目。
宇文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该懂事了。父皇身体不好,别总惹他生气。”
她猛然想起初六宫变时他的反应,后知后觉地问:“二哥,你早就知道?”
商音面向他,“他除掉了你亲生母亲一家,你都不怨恨吗?”
宇文显倒是神色如常,“皇上有他的考量,梁氏贪心不足,这些年势力日渐扩张,灭掉梁家是为了替我铺路,否则难保会重蹈凌太后的覆辙。”
她不理解,“可那是你的母亲,你的生母啊。”
太子的语气里不见波澜,他伸出食指,指向脚下,“你应该明白,在这里只有抛开了皇权时,才能谈血缘至亲。一旦沾上钱权,至亲也是仇敌。民间尚有亲兄弟明算账的说法,又何况你我。”
商音:“可是……”
“商音。”宇文显轻柔地打断她,“你也一样的。”
“在父皇‘重病’之际,你满心满眼想着的,不也只有隋策吗?其实潜意识中,你或许未必那么在意他。”
她张了张口,却哑然无词。
太子见状并不指责什么,反而颇为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负手在后,一面留下忠告,一面错身而过。
“皇权说到底就是私欲。”
商音扶着沿途的栏杆脚步踯躅地往外而行。
她眸中仿佛失了焦距,彷徨失措地走下台阶。
宫苑门口守候的青年连忙迎上来,一瞧见隋策,商音二话没说,低头就朝他肩膀靠去。
他或多或少猜到了什么,除了回抱住她,只能无言以对。
归家的路上,商音几乎一声没吭,整个人魂不守舍。
隋西府内张罗饭食的隋日知和杨氏听下人说公主驸马到了,双双从后厨绕至前院。
“这……”
隋老爷看两人这状态已觉察出情况不对劲,“怎么回事啊?不是今天进宫去谢恩呢吗?”
隋策还未回答,商音好似骤然回神一般,叫了他一句:“爹。”
后者赶紧道:“诶。”
她说:“你叫我商音吧。”
隋日知给这没头没脑的话搅得摸不着头脑,正往隋策那儿看去,只见儿子隐晦地冲他使眼色。
老先生会意,试探性地开口:
“商音。”
重华公主自那以后就再未踏进宫门一步,一直到鸿德帝驾崩。
仁宗皇帝宇文焕死在庚寅宫变后的第三年。
太医诊断是过劳成疾,肺虚咳血,不治而亡。
这位历史上以仁孝著称的帝王在位共计二十余载,说起来不算短,但有一半岁月都在其母凌太后的把持下艰难度日。年轻时隐忍太多,是以心结积郁,却又不善发泄言表,最终离世也不过四十六七,可面相已似六旬老翁,约莫还是心思重的缘故。
而话说回鸿德二十三年的冬天。
第一场大雪降临京都永平城,满目鳞次的屋瓦上堆着皑皑白色。
微拂的北风吹过重华府张灯结彩的大门,在朱红的喜字上黏了一点稍纵即逝的雪沫。
黄昏时分的余晖照着宅院里草木上挂的彩绸,绫绵扎的红花流光夺目。
突然“轰”的一声响,噼里啪啦的炮仗爆得热闹又喜庆,府里那年纪尚小的丫鬟小厮只顾拍手叫好,惹得管事直招呼他们小点声。
正厅中,隋日知在上座伸长了脖子万般忐忑,两侧的年轻人早围在门边踮脚张望。
付临野眼尖,说了句“来了来了”,唬得方灵均和云思渺急忙撤进来,让开道路。
青石地砖的尽头,今秋正一脸喜色地搀着大红嫁衣的重华公主,边笑边朗声道:“我们殿下到了!”
她挑着眉梢得意,“今天比往日还漂亮呢。”
云姑姑则挎着一篮子果脯并铜钱碎金银等缀在其后,学着民间的习俗撒给院中的下人们讨个彩头。
“别就顾着抢,要说几句吉祥话的。”
有嘴甜的趁机献殷勤:“知道知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重得贵婿——”
“呸呸呸,要叫驸马,恭喜驸马!”
“早生贵子,永结同心!”
重华公主不愧是重华公主,自打不久前上头一席话复了他俩的婚,她左思右想觉着不痛快,认为是第一次成亲心不甘情不愿,才落得如此结局,非得再办一回,再拜一次堂,冲冲晦气才行。
因此,公主殿下梅开二度,又置办了一回婚礼。
不过对外毕竟说是做戏,不好大张旗鼓,所以一应流程都只悄悄地在府上进行。
请的都是自家亲朋好友。
“小爷,快点!新娘子都到了,你还在干什么——”
见隋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领,付临野急得野猴一般,“拜堂了拜堂了,别管了。”
“我这衣服它……”
高堂只隋日知一个,拜得老先生如坐针毡,想回礼的毛病差点又犯了,好在被今秋与杨氏一左一右地摁着才没站起身。
这场喜事来的人不多,酒席瞧着也单薄,但说不上为什么,反倒比去年看上去更像是正经成婚。
洞房里杯盏都给换成了玛瑙的,放眼望去全是红色。
今秋半道被拉去吃酒了,故而只留了商音一人独坐在拔步床边。
与往昔不同,没人陪她说说笑笑,她却难得安静,听着耳畔遥远的丝竹声欢快活泼,调子都好似飘在半空里下不来。
上一年,也有这么清亮的乐声么?
她记不太清。
当下回想时,只记得和今秋抱怨着生闷气。
门扉被人从外推开,萧索的东风吹在她绣花鞋上,平白使人神清气爽。
对方端正地站在她面前,很守规矩地拿玉如意挑起红纱的一角。
盖头掀开的瞬间,大放的烛光里是一张星目剑眉,清俊萧疏的脸,年轻明朗得像个少年。
商音抿起唇,俏生生地歪头望着他:“如何,现在还觉得我眼尾狭长,刻薄寡恩吗?”
前面一声裹着鼻音的轻笑,隋策不答反问:“那你还认为我小肚鸡肠,薄情寡义么?”
公主努了努嘴,故意地哼道:“薄情寡义没有,小肚鸡肠还是有的。”
他放好如意,轻描淡写地解释:“老早就告诉你了,‘眼尾狭长’是夸你媚眼如丝,妩媚动人,从去年记到今年,回回都翻这笔旧账,还嫌别人小肚鸡肠……”
小茶盘上摆着两只金攒花的龙凤杯,隋策递了一盏到她手中。
去年欠下的合卺酒,如今总算是补上了。
商音先一碰杯,旋即环过他胳膊,略一停顿,“那就祝……天长地久。”
隋策想了想,“祝花好月圆。”
她把酒喝尽,“祝富贵。”
他饮完酒水笑了一下,“祝平安。”
“祝,永不相离,矢志不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VIP才能观看的内容(不是。
啊普天同庆,喜极而泣,谢天谢地,终于正文肝完了。
我天天哐哐撞大墙,咚咚头磕地的日子可算结束了(。
谢谢,结局的大婚配合《晴雯曲》食用效果更佳p/>
这本的痛苦程度让我一度梦回《美人不识君》……
感言就不写了,等同于美人那本的完结章作话!(真的不是懒吗
接下来会开始修文,等修完了全文再放番外。
估计番外不会很多……
大家也不用等,一天半天肯定搞不完辽。
嗐,虽然痛苦,也还是想好好的完善这个故事呀。
辛苦朋友们了,追文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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