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清还没说话,那边沈复生忽然扑通一声跪在沐老太爷跟前,“伯父,当年是我糊涂,我眼皮子浅,为了那些身外之物,对二弟一家子做了一些违背良心的事情。我没脸说让二弟谅解我,只求伯父与二弟看在我娘的面子上,莫要误会文清。抛开我们两口子和文清媳妇不提,文清这孩子虽然从小与珍珠总是打打闹闹,但他毕竟从来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二弟一家子的事情。”
沈文清立刻起身,“爹。”
沈复生看了一眼儿子,“都是爹娘连累了你,爹本以为是为了你好,可做的那些事情,却是害了你。”
沐老太爷没有说话,去看女婿。沈复年也没说话,拿眼去看女婿。
郭怀旭缓缓起身,扶起沈复生,“大伯请放心,只要大哥大嫂断了与北街王家的来往,往后大伯娘与大嫂不再为难我娘与珍珠,祖母在一日,我与大哥必定会和睦相处。”
沈复生心里叹了口气,郭怀旭只说老太太在一日好一日,至于老太太不在了,他没有明说。
沐氏眼睛眯了一下,她很满意女婿这个答案。那潘氏就算嘴上改了,心里肯定也是不服气。癞□□趴脚背上,不咬人它恶心人。就算她真改好了,沐氏也不想去跟她打交道。
沈珍珠看了一眼沐氏,母女两个心有灵犀一般。人的心被伤透了,再怎么捂也捂不回来。有潘氏在,二房与大房只要不吵嘴就可以了。
沈复瓯打趣道,“大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一阵子文清不是天天也过来读书,他们兄弟三个好得很。这回去了云州,直接住到旭哥儿家里,吃的用的都是自家的,保证不会出意外。”
沈文清这些日子跟着郭怀旭一起读书,原来心里的那些不屑早就变成羞愧。曾经他看不起的匠人,读书却比自己有灵性,县试府试连斩头名,而自己却曾经因为过了个县试就沾沾自喜。
看着鬓间有几根白发的父亲给沐老太爷下跪,沈文清心里十分难过,对着沈复年和郭怀旭抱拳,“二叔,大妹夫,都是我不好。”
沐老太爷道,“这些话就莫要多说了,此去省城,你们三个定要一起相互扶持。”
沈文松笑道,“师祖放心,我会事事听大姐夫的。”
沐老太爷点头,“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了,珍珠,旭哥儿的行礼可收拾好了?”
沈珍珠笑道,“早就好了。”
郭怀旭起身,对着长辈拱手,“外祖父,爹,娘,保重。”
大郎二郎已两岁,听说爹要出远门,立刻一人抱一条大腿,“爹,我也要去。”
郭怀旭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抱起,一人亲一口,“在家里听娘的话,等院子里的菊花都开了,爹就回来了。”
郭怀旭又将两个孩子递给沈复年夫妻,看着沈珍珠道,“家里的事情,还要劳烦娘子多费心。”
沈珍珠早就习惯了送他出远门,“三爷去吧,我等三爷回来。”
郭怀旭转身,“大哥,文松,走吧。”
大门口并排立着两辆骡车,郭怀旭带着刘守德上了前面的车,沈家兄弟上了后面的车,车夫一挥鞭子,骡车吱吱呀呀往北而去。
一路上颠簸了近十天,三兄弟终于到了云州城,过了城门口,骡车直奔郭家宅子。
一下车,郭怀旭意外地发现宅子大门上的锁不见了。仔细观察片刻,这宅子里似乎有人。
郭怀旭推门而入,果然,两个仆人奔了过来。
那男仆拱手道,“可是郭大人,我们大爷接到霍大人的信,命我们来讲宅子打理好,郭大人来了便可入住。”
郭怀旭想了想问道,“可是吴大爷家里?”
仆人笑着回道,“正是我们大爷。”
郭怀旭看了一眼刘守德,刘守德立刻往两个仆人手里各塞了一个银角子,“多谢二位了,我们三爷两年没回来,这宅子若不是你们打理,怕是草比人还高呢。”
郭家的三进宅子只有一路,虽然比老家宅子小了许多,住兄弟三个绰绰有余。郭怀旭住了正房,沈家兄弟住在东厢房。
吴大呆听说郭怀旭来了,拎着大刀赶了过来。
郭怀旭笑盈盈地站在正房廊下拱手,“两年未见,吴大爷风采依旧。”
吴大呆看着郭怀旭发呆,“乍一看,我还以为是英杰呢。”
他抬脚就往院子里走,“你舅舅一走就是一年多,若不是你要来考试,连个信儿都不肯给我,跟他姐姐一样狠心。”
沈家兄弟并不知道吴大呆是谁,见此人容貌虽然普通,然浑身一股富家公子的恣意张扬,不敢小觑,拱手喊了一声吴大爷。
郭怀旭将吴大呆将屋里引,“吴大爷这一二年间可好?”
吴大呆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无趣的很,没人打架。你姨母给的那本书我已经学得七七八八,就等着他们回来,跟她和六叔打一架。”
郭怀旭轻笑,“吴大爷如今有家有小,该收收心才对,怎么还惦记着打架。”
吴大呆呸一声,“你小小年纪,说话跟我爹似的。”
郭怀旭与他并没有太多交情,吴大呆也是看在霍家的面子照看他两分。但此人毕竟在危难时刻施过援手,郭怀旭亲自给他倒茶,“吴大爷一身好武艺,又有两分侠义之肠,何不去参加武举,将来说不定也能为国立功。”
吴大呆嘴里的茶噗一声吐了出来,然后哈哈哈大笑,“姓郭的,要不是了解你,老子还以为你在讽刺人。谁不知道老子是云州城第一恶霸,你让我去考武举?你是一路上吃多了沙子吃傻了吧。”
郭怀旭也笑起来,“这才是吴大爷,刚才客客气气的,我反倒不敢认。”
吴大呆一口将茶水喝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扔在桌子上,“这是你那五百五田地这一年多的收成。云州城花钱厉害,拿去吧。若是不够去找我,我吴家别的没有,穷得就省下钱了。”
旁边沈文清兄弟傻眼了,那什么云州第一恶霸和穷得只剩下钱了,真的是正常人能说得出来的吗?
沈家兄弟看向郭怀旭,他在外居然结交了这样的人吗?
郭怀旭并不去理会沈家兄弟,“吴大爷,我不是笑话你。你不是想跟小舅和表哥相交,你想想,表哥二十一岁中了二甲进士,不出意外,将来必定能回京城做个六部堂官。小舅这辈子身上一个三品官位,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客。你吴家在云州是第一豪门不假,可你始终是个白丁。难道你想若干年后见到他们磕头下跪吗?”
这话仿佛一把尖刺,扎到了吴大呆的心底,他这辈子最不想干的事情大概是向沐云舟行礼。
郭怀旭忽然掉头对沈文松道,“文松,你带大哥去歇着,让刘守德准备晚饭。”
沈家兄弟很识趣地走了,郭怀旭继续拱火,“吴大爷,你吴家总不能世世代代做巡抚的鹰犬,三年换一个主子。以往吴大爷年纪小,那什么第一恶霸不过是世人讹传,我并未听说吴大爷干过什么shā • rén越货的勾当,你这点事儿比起那些真正的恶霸来说,不过是小孩子胡闹。我听说姨母将霍家历代积累悉数都给了吴大爷,西平候府历经百年,保家卫国,战场杀敌无数,出了无数英雄豪杰。吴大爷,我且问你,你心里佩服我外祖父吗?”
吴大呆被说得有些发愣,“自然是敬佩的,天下几个男人不敬佩西平候呢。”
郭怀旭嗯一声,“那吴大爷忍心西平侯府百年积累在你手里蒙尘?你如果只是做个街头恶霸,你学那些东西做甚,到时候云州城的官员们都要忌惮你。姨母给你的东西我也有一本,我仔细看过,里面不只有武学,还有霍家兵法。霍家当年满门死绝,只剩下个小舅,他身体不好不可能习武。姨母摒除门第之见把霍家的宝贝都给了吴大爷,一是报答吴大爷,二则,肯定也是觉得吴大爷是个合适的人。”
吴大呆忽然不停地挥手,“你别说了,你快别说了。我脑子被你说成了浆糊,你让我自己想想。他娘的,老子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考科举。”
他起身在屋里踱步,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唉声叹气。
过了一会子,他噗通一声又坐了下来,“我今日来是给你送钱的,顺带看看你。你刚到家,先歇歇,过几日我再来送你去考场。你放心,我送你去考场,保管不会分到臭号。”
他端起茶壶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茶水,然后起身拍拍屁股,“我走了。”
吴大呆走得很干脆,郭怀旭将他送到大门外折回。刚过了垂花门,就看到并排站在厢房门口的沈家兄弟。
沈文松奔了过来,“大姐夫,此人是谁?好生霸气!”
郭怀旭知道此事瞒不过,满云州城谁不知道吴大呆当年心仪女霸王霍英莲。
他背着手往正房走,“我小舅的好友,云州第一街头霸王吴锦桓,以前向我姨母提过亲。在云州城有句话,流水的巡抚,铁打的吴家。”
沈文松的嘴巴立刻张得老大,原来是大师兄的情敌啊。
吴大呆说到做到,过了几天果然来送郭怀旭去考试。
有他护送,一路畅通无阻,三兄弟拎着考篮跟着礼官排着队进去。看着清一色的考生,吴大呆站在贡院门口发起了呆。
我这辈子真的要跟我爹一样,帮着官员们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为什么我的武艺这两年提升了那么多,却觉得越发寂寞呢?
我寂寞是因为没有英莲陪我打架吗?就算打赢了英莲,又能怎么样呢?郭家小子说得对,我始终只是个鹰犬。
郭怀旭考过试后就在家里等候消息,中途还去拜访了一次姜掌柜。姜掌柜早就听说了他县试府试都得了头名的事,亲自做东到云州最大的酒楼请郭怀旭吃酒,萃华楼中以前的几位大师傅作陪。
过了几天,院试的成绩出来了,郭怀旭还没来得及去看榜,吴大呆再次造访。
吴大呆见郭怀旭要出门,连声道,“不用去了,你是头名。”
郭怀旭哦一声,“吴大爷怎么知道的?”
吴大呆手背在身后往屋里走,“昨儿晚上我就晓得了,特意来恭喜你。”
郭怀旭笑着吩咐刘守德,“你们去看看大哥和文松是否中榜。”
郭怀旭给沈家兄弟使眼色,兄弟两个很识趣地回了自己的房。
到了正房厅堂,吴大呆坐了下来,先咕嘟咕嘟喝了三杯茶,“昨儿我跟我爹说我想去考武举,我爹竟然哭了。”
郭怀旭笑道,“听闻吴大爷家里现在也有个千金,难道不知父母心?”
吴大呆挠了挠头,“你说得对,我吴家从里到外头黑透了,再不想办法洗一洗,往后怕是会烂掉。等哪一天被人拉去顶缸,死了人家也只会叫好。”
郭怀旭收起脸上的笑容,“武举是最适合吴大爷的路子,只有你中了科举,你家里才能慢慢抽手。不仅如此,吴家家财万贯,若是不再干这行当,吴大爷还需得当一回散财童子。”
吴大呆又挠了挠头,“你说得这些都容易办,要那么多钱有屁用,关键是,那科举岂是那么容易的?武艺这一方面我有信心,但还需要排兵布阵,还要写策论什么的,这个我哪里会。”
郭怀旭想了想道,“吴大爷,我这里有个好人选,但还需得表哥与姨母同意才行。”
吴大呆这回不呆了,“你说的是六叔?”
郭怀旭点头,“六叔自小跟着外祖父,是外祖父的心腹,看着平平无奇,其实文武双全。刚开始他是外祖父的贴身护卫,后来外祖父觉得埋没人才,让他考了武进士,最高做到了四品武将。六叔懂兵法,懂官场,带兵杀过敌,连粮草后勤都懂。若是能得六叔教导,吴大爷前程可期。”
吴大呆咽了口口水,“六叔居然这般厉害?”
郭怀旭嗯一声,“他是外祖父麾下前锋大将,外祖父最后关头为了保全他,给他安了个罪名撵出军营,还打断了他一条腿。你看他现在冬日总是腿疼,就是外祖父打的。”
吴大呆瞠目结舌,“一个好好的四品武将,说没就没了?”
郭怀旭看了他一眼,“六叔忠义,愿意这样报答外祖父。姨母和小舅待他如生父,这是他与外祖父之间的兄弟情义,我们不需要懂。”
吴大呆搓了搓手,“那,那你帮我写封信?”
郭怀旭当天确定了自己确实中了院试头名后,铺开纸给沐云舟夫妻两个写了封信,一是报喜,二是请求六叔出山教导吴大呆。
写过了信,郭怀旭带着沈家兄弟继续留在云州城。一是等候消息,二是与同科同年来往。
吴大呆很会造势,郭怀旭“小三元”的名头很快传遍云州城,不仅如此,众人也知晓了他就是先西平候亲外孙及云水涧督造者郭文仪郭探花亲子的身份,祁州城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们都开始围聚在他身边。
没过多久,六叔一人单骑而归。六叔带回一箱子兵书,还有几把武器和两封信。
一封信是沐云舟写给给郭怀旭的,鼓励他继续读书,问候家中长辈好。
吴老爷听说六叔归来,带着厚礼、压着吴大呆过来行了拜师礼。
吴大呆晕头晕脑磕头喊师傅,然后被塞了一封信。信封上五个大字,锦桓兄亲启。
吴大呆看着这五个字差点热泪盈眶,因为他认出这是霍英莲的字迹。霍英莲在信中嘱咐吴大呆好生学艺,并代她照顾六叔。
信的末尾有署名,妹霍英莲,妹夫沐云舟。
六叔喝过了徒弟惊的茶,沉声对吴大呆道,“姑娘让我收你为徒,你学了霍家的东西,本就是侯爷的徒弟,也是我们姑娘的兄弟。往后要潜心学艺,勿要给我们侯爷丢脸。”
吴大呆从此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六叔教导吴大呆毫不手软。霍英莲是女孩,六叔心存怜惜,教导的时候没有尽全力。霍英杰身体不好,六叔从来不敢让他多累一下。只有吴大呆是他有名分的弟子,身体又好,整日活蹦乱跳,六叔把毕生所学都灌输给他,许多霍英莲都没学过的东西都被吴大呆学了去。
这边吴大呆拜了师父,那边郭怀旭立刻去定了一匹马,将沈家兄弟丢给陈四郎和刘守德。
沈文松拉着他不放,“大姐夫,你就这样丢下我跟大哥?”
郭怀旭才不理他,背起包袱翻身上马,“我答应过两个孩子,菊花开了就回家。这会子菊花都快谢了,我不能食言。我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走。”
沈文松没拉住人,反倒吃了一嘴灰,眼睁睁看着他一骑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