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话,陆北柠在心里酝酿了许久。
就算没有这个契机,她也会另找机会和周隐说。
实际上不止他这样觉得,工作室里的其他人,乃至班上的同学,舍友,都觉得陆北柠是天生被养在蜜罐子里的公主。
身为一个合格的抚养人,简惠给予她的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爱都很富足,在别的小孩还在吃一块钱一包的辣条时,她的零食就已经是成盒的进口巧克力和曲奇饼干。
只是这种区别,在后来就读的私立女校并不明显,直到上了大学,陆北柠才发现周围人的生活条件和她是天差地别的。
在乔翘每天嚷嚷着攒钱买电脑的时候,陆北柠用的是最新款最高配的苹果笔记本。
在孟芷音抱怨冬天漂亮衣服好贵时,陆北柠收到的是简沅秋给她寄来的最新款maxmara毛呢大衣,每干洗一次都要花掉三十块钱。
但其实,陆北柠并不知道那些牌子是什么有多贵,她只是习惯性的简沅秋和简惠给她买什么,就用什么。
也是孟芷音一次无意地聊天,陆北柠才知道她身上看似简单朴素的白毛衣牛仔裤加起来,居然是裘好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这样的例子屡见不鲜。
身边的人好像都比她的眼睛敏锐,只是在她身上扫几眼,就知道她身上的每样行头都价值不菲。
有一次眼镜女就问她,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来工作室打工。
陆北柠一时哑口无言,只能撒谎说和家里闹矛盾。
陆北柠不喜欢这种感觉。
特别是在周隐也用这种“有色眼镜”看待她的时候,会让她觉得既心虚,又惶恐,生怕他哪天有“和你不是一类人”的想法,把她推开。
薛重的出现,无疑加重了这种担忧。
陆北柠到现在都能想起对方把烟头扔到她脸上的一瞬,那种针戳破气球般的胆战心惊。
好像下一秒,就有无数道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她,指着她嘲笑说,还以为是真富家女呢,原来是用下作手段从别人那抢来的人生。
甚至,这种假想里,也包括周隐。
或许薛重私下里,早已经把过去的事告诉了他……
然而周隐很快否决了她的猜想,如有形质的目光落在陆北柠脸上,“我私下和薛重并不算熟,他是林宝念介绍的,之前想来引灵工作。”
陆北柠微微诧异,“他是程序员?”
周隐嗯了声,“听说大学没毕业就跟了个师傅学代码,人比较混得开,积累了一些人脉和路子在这行赚钱。”
说话间,他神色自如地掰开筷子,把桌上的面搅开,问她,“吃醋吗?”
陆北柠恍然了一瞬,说了句“不吃”,然后就看到周隐把他手上搅好的面和自己那份调了个个儿。
“薛重是ios端的程序员,他那两个朋友,一个是前端,一个是安卓,三个人没法开发项目,所以经常找我一起合作,但给的钱不多。”
他好像永远是这样,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或局面,都云淡风轻神态自若。
陆北柠莫名得到一丝安抚,渐渐放下某种负担,“我以为你听到我是被领养的,会很意外。”
周隐靠坐在椅子里,轻而浅地勾起嘴角,“我每天都会遇到许多稀奇古怪的bug,有时候我会意外。”
陆北柠被他此刻明亮透彻的眼睛闪得慌了一下,低下头拿起筷子吃面。
吃了两口,她抬起头看周隐,“你快吃啊,不吃就坨了。”
周隐只是看着她,“我还不饿。”
不饿还陪她来吃饭……
陆北柠小口小口吞着面,心思有种微妙的熨帖,转耳就听周隐问了句然后呢。
她和薛重在一个孤儿院长大,然后发生了什么。
陆北柠停下筷子,思忖两秒,轻声细语地说,“我阿姨,本来是要领养他的,但很不巧,在办理手续那天,他生了一场很重的病,领养推迟了,就在那后来的一段时间,我阿姨经常会来院里看他,没多久,她就改主意,领养了我。”
“所以他觉得,”周隐指尖轻点了下桌面,“你抢了他的人生?”
陆北柠垂着眼,“其实那时候,很多小朋友都想被我阿姨领养,每次她来,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都会努力在她面前表现。”
事实上,陆北柠也没有想过,她没有任何目的,只是发自内心的一句话,就会让简惠改变主意。
似乎被她勾起兴致,周隐似笑非笑地问她,“那你说了什么。”
陆北柠抬起澄亮的眸,白炽灯下,瓷白的皮肤无暇到近乎透明,明明没有任何表情,神态却透着一股纤尘不染的干净。
干净到她无论说什么,周隐都心甘情愿地虔诚相信。
“我问她,可不可以抱抱我。”
这些话,陆北柠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眼眶莫名酸涩,她声音带着一点克制不住的颤,“因为她长得很像我妈妈。”
陆北柠还记得,当她说完这句话时,简惠原本和善的表情瞬间变得怜惜,想都没想就抱住了年仅十岁瘦小又单薄的陆北柠。
主意或许就是那一瞬间改变的。
因为第二天,简惠就宣布要放弃领养薛重,改为领养陆北柠。
她当时的意思是,薛重是男孩,肯定好领养,至于陆北柠,她觉得和这个小孩特别有眼缘。
薛重知道这件事后大哭大闹了一场,就是那几天,院里所有的小朋友都孤立了陆北柠,那些孩子用极不成熟的思维,近乎恶意地揣测她,鄙夷她,但明明,他们也都想做被简惠领养的那个。
而陆北柠的初衷,仅仅是一个拥抱。
因为想要得到一个拥抱,她改变了两个人的人生。
被简惠领养后,她和那家孤儿院再没有任何联系,只是后来隐隐听说,那些孩子都找到了合适的家庭,她也从没想过会再遇到薛重。
“得到的人,永远最遭人记恨。”
听完陆北柠最深处的心事,周隐不深不浅地开口,“但这并不代表你对没得到的人就有亏欠,因为人生并不是一种可以被抢走的东西,你也有竞争的权利。”
陆北柠有些意外他会这样“偏袒”她,忍不住问,“如果你是我,你会内疚么。”
“不会。”
周隐回答依旧果决,“我甚至会比你更早一步,抢走你阿姨的视线,至于‘花落谁手’,”他极轻且冷酷地笑了下,“各凭本事。”
陆北柠微微怔住。
她觉得周隐的话是对的,但她一时之间还很难摒弃那种罪恶感,因为如果没有她,过着养尊处优人生的,就是薛重。
然而这就是她和周隐之间的区别。
周隐永远是命运的狩猎者,她却是靠幸运苟活下来的,被人豢养的羔羊。
但不管怎样,她能确定的是,周隐是站在她这边的。
他也没有对她另眼相待。
这就够了。
吃完面时,户外单薄的雪已经停了,融化在地面上,化成一块块湿漉漉的雪水,空气也格外清新好闻。
回宿舍的路刚好和回创业中心的路重合,两个人边走边聊。
陆北柠双手抄着搭大衣口袋,神色比刚刚高兴了许多,“其实我阿姨后来有跟我说为什么领养我。”
周隐斜睨她一眼,“为什么?”
“因为我太可爱了啊,”陆北柠像个小兔子往他面前蹦了两步,稍稍歪着头,眨巴着透亮的眼睛,“我小时候比现在可爱多了,眼睛大得像xīn • jiāng葡萄。”
她说这话没有扭捏作态,就是她本真的模样。
看得周隐喉咙不着痕迹地痒了一瞬。
稍微避开她的视线,周隐故意说,“是么。”
陆北柠略有不服,“骗你干什么。”
说着她赶忙拿出手机,在相册里翻翻找找,把那张翻拍的小时候的照片发给周隐。
周隐拿出手机,垂眸看了一眼,唇角噙起一汪浅笑。
是一张红底寸照,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对着镜头羞怯地扬唇,圆且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像是被水洗过的玻璃珠。
的确是大人们看了都无法抗拒的讨喜程度。
默默将这张图片保存下来,听到陆北柠期待地问,“是不是很可爱。”
视线对上现在的她,周隐意味深长地嗯了声,“确实比现在可爱多了。”
“……”
陆北柠耷拉着嘴角,“拿我现在比什么,人长大了当然就不可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