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天地之间,韩以骁只看见她的身影,像飞鸟投入天空。
他脑子一片空白,忘记了呼吸,亦纵身朝城墙外一跃,飞扑过去。
却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在地面越来越远。
他怔怔看着她,眼珠子一动不动,鲜血从嘴里大口大口的呕出来,心脏像是挺直了跳动,人挂在半空中,像一个不会动的人偶。
腰被一只鞭子卷着,鞭子一端,蒋毅使劲将他往上拽。
千钧一发之际,蒋毅挥出鞭子拦腰拴住了他。
“这位姑娘,我真的没听说过这位赤脚大夫,你别打扰我们做生意。”
方凝如也不耽误时间,出了铺子,又朝下一个地方找去。她实在是没办法,有名的名医,御医都叫韩以骁试过了,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些不知名的游医上,听说哪个大夫治好过奇难杂症,便跑过来试一试。
竹竿吸一口气,拉住她的衣袖,“姑娘,别找了,已经迟了。”
方凝如左右寻着医馆,边回她,“不是还有一天吗,也许能有奇遇。”
竹竿说:“我是说,夫人已经去了。”
方凝如:“姐姐去哪了?”
竹竿:“是死了。”
方凝如指尖颤了颤,轻薄的纸被风吹走。
楚元十一年。
这三年,边关频频有捷豹,长风军和胡人逢站必赢,韩以骁成为胡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因他战一城屠一城胡人,他的名号可以吓的胡人的孩童啼哭不止。
胡人称他是“地狱罗刹”。
最后一站,胡人腹地,楚国大军和胡人奋战七日,最终,楚国大军长驱直入,进入皇城。
彼时,容迪已经是胡人的可汗。
韩以骁带着军队进入胡人皇宫,容迪身着胡人可汗服侍,看着韩以骁,从宝座上缓缓而下,“侯……”
他想和韩以骁求情,放了他的子民,他愿意让他后方最后的几万将士投降。
才张嘴说了一个字,缩瑟的瞳孔里,银色剑锋从上而下,照着他的脑袋劈下来。
人成了两瓣,倒地的一瞬间,瞳孔里映着的剑锋还未散去。
铁血味的血溅在脸上,韩以骁薄薄的眼皮动了一下,抬手捉住颈子上坠着的一根细骨,薄唇亲启,“屠城。”
话音落下,前一刻还笔挺的人,轰然倒下。
他像是一个病重的人,散了最后一口气,来西域的路上,金戈铁马,回去的路上,虚弱的躺在马车里,似是永远也睡不醒,历时半年才回到上京,却过长宁侯府而不入。
方凝如只好上门来见。
两个士兵却是守住门,韩忠略弯了一腰,“凝姨娘回去吧,侯爷说了,不见。”
方凝如珉了珉唇瓣,“那我明日再来。”
方凝如离开,门枝呀一声打开,韩忠见是韩以骁出来,躬身回,“侯爷,人已经走了。”
韩以骁什么也没说,手背在身后,缓缓下了台阶,朝院子里的梨花树走过去。
“侯爷是不敢见妾身吗?”
他转身,不成想,是去而复返的方凝如。
她一身素白萝衫,青丝只用一根簪子随意挽了一下,和以往总是妆容精致的模样大相径庭,素净的像一尊玉像,那双眼睛,深渊一样凝视他。
“侯爷,同妾身去见一见故人吧。”
伶俐的下属想拖方凝如出去,方凝如眼睛定定看着韩以骁,大有一种,你今日不见,我明日再来,一直到你去见为止。
“罢了,”韩以骁抬手,止住下属放了方凝如,“本候跟你走一趟便是。”
他也没问是去哪,上了马车,手肘撑在车相璧,虚虚撑着脑袋,身上一股子暮气。
方凝如亦无话,坐在另一头。
宣平坊和长乐坊不同,这里是贫民区域,街道逼仄,简陋的茅草房挨在一起,鱼目混杂,正是炎热的夏季,穿着粗布杉子,光着膀子的码头壮汉到处皆是。
低洼的水坑里积着浑浊的脏水,空气中飘着一股子粘汗腥臭味。
大苑宝马,宽敞精致的雕花车厢,一驶入这里,似是山鸡里来了一只凤凰,称的这里更加残破。
车厢前头坠着的描金乌木清漆牌上,长宁侯府四个字在淡金色的阳光下,闪着晃人眼的光。
这里的人几乎没人识字,虽有木牌,却并不知是哪位贵人,但这样豪华的马车,一定是贵人的。
待马车停下,路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韩以骁先下了马车,抬头,杨木牌匾斜了一点,“红香室”三个字,字体没有任何章法,墨色斑驳,似是很久了。
看着像是个青楼的名字。
且还是最下等的那种。
高等级的青楼用“院”,“阁”,“馆”之类命名。
低等级的青楼用“班”“室”“店”命名,服侍的都是最下等的粗人。
韩以骁一侧浓厚的眉折了一下,又很快平复。
方凝如亦下了马车,“侯爷。里头请吧。”
韩以骁什么也没说,掀起直裰,踩着缺失了一块的老旧石阶进去。
一年约五十的圆胖女子迎上来,劣质的香料味迎面刺过来,脸上都是横肉,鬓边簪了一朵艳丽的花,衣衫大红大绿,嘴唇涂的鲜红,脸上的脂粉厚的有一堵墙,配上横生的皱纹,处处叫人不舒服。
她朝方凝如屈膝行了一礼,“姑娘,您过来了。”
又朝韩以骁行了一礼,“贵人安。”
方凝如见韩以骁没有亮出身份的意思,她便也懒的提,只道:“人呢?”
老鸨咧着大嘴回,“在里头接客呢,我去喊她出来?”
“不了,”方凝如素手捏着鲛绡掩在鼻端,“我和贵人亲自去看一看。”
竹竿塞了一锭大元宝放进老鸨手中,老鸨笑眯眯应下。
方凝如走向前头带路,这屋子小,一进院,还没有长宁侯府下人居住的院子大,只抬脚过了照壁影墙,北边抱厦里的声音便清晰起来。
青天白日里的,除了叫人羞臊的声音,还有男子粗俗下流的荤话,伴随巴掌拍在皮肉寻求刺激的声音。
叉竿没羞没臊的撑着摘窗,丝毫不避讳人。
见韩以骁顿住脚,方凝如眼睛倪过去,“爷不想看看里面是谁?”
韩以骁:“本候没这等癖好。”
“是故人呢,”方凝如将摘窗往上抬了抬,看向床帐里的人,“表姑娘,你不来见见你的骁哥哥吗?”
“啊啊啊啊……”
里面传来粗嘎的惊慌叫声。
黑色的官靴停在漆黑的门槛上,韩以骁僵住。
方凝如看着苏婉惊慌的将被子蒙到脸上,“爷,一别三年,你心尖尖上的亲妹妹如今是这番境地,你不去解救她吗?”
府在苏婉身上的汉子听见声音看过来,略显暗沉的室内,他面上汗渍泛着油光,窝瓜一样的尖腮脸,不修边幅,下巴一圈青胡茬,满口黄牙,吊梢眼,眼神猥琐下流。
嘴巴里衔上一根草,那就是外头偷鸡逗狗的二流子。
见方凝如,韩以骁一身华杉,吓的人立刻跳下床,套上猥裤,边跳着脚套外裤朝外边跑,汗湿的油腻短袖上衫搭在肩上。
方凝如啪一声甩了摘窗,捏了鲛绡抵在笔尖,走进抱厦,啧啧叹,“我们知书达礼,高洁优雅的表姑娘不是寻了良配去两江总督房总督府上做贵妾了吗?”
“怎么跑这腌臜地方伺候长工汉子了?”
冷硬的棉花被子下,闷哭声很沉。
方凝如勾唇一笑,“怎么,以往不是受了几句口角都要找你的好哥哥哭诉做主的吗?如今沦落到这里,不找你的好哥哥给你做主?”
苏婉依旧是蒙着脸哭。
“那我来替你,给你的好哥哥解惑吧,”方凝如缓缓道,“这些年你费劲心机想嫁给侯爷,侯爷对你却始终没有男女之情。眼看着姐姐即将生下孩子,侯爷越发心里只有姐姐一人,你急了。”
“你以上香的名义去寺庙,实则是跑去黑市配药,听了人蛊惑,买了这毒,姐姐要么永远不能生下孩子,要么瞎眼睛,无论是哪样,都能让你有机可乘,所以,你毫不犹豫的下了药,为了给自己避嫌,你干脆自己也给自己下了。”
“你没想到的是,那蛊惑你的人,背后是为了要侯爷的命。侯爷九死一生拿来的解药,不敢给姐姐用,是便宜了你,但也耗光了对你最后的情分,从此和你死生不再见。”
“而长宁侯府如今又不富裕,你情场不得意,再落魄潦倒,这个时候,遇上了对你一见钟情,细心呵护的两江总督房总督,眼看着在长宁侯府再没有出头之日,于是你决定,忘掉你的骁哥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没成想,到了绥江你才发现,房总督是个风月浪子,很快就将你忘在了身后,谁都能欺负到你头上,主母也不是个宽容的,还药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过的还不如这长宁侯府,于是你又想回长宁侯府。”
“可是你一个不得宠的妾,困在后院,身契在主母手上,你的骁哥哥对你来说鞭长莫及,也是这个时候,在一次宴席上,你使了计策迷惑了房总督手下的门客,叫他向总督讨了你,你忽悠他护送你回上京,承诺他回到长宁侯府,便可以拜入侯爷门下。”
“没成想,那门客也是个骗子,到了这上京便将你卖入了这青楼。”
“我说的可对?”
苏婉脑袋从被子里探出来,原本绣美的小家碧玉五官,如今已经嗟摸的不像样,形容枯犒,恨恨的盯着方凝如,“你血口喷人,我没有下毒,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