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鱼沉思半晌,就冒出这么一句评价。
她永远都记得自己初见荣时的反应,除了被美貌所惊艳,更多的是被他周身的气息所震撼,仿佛一只羊面对一只豹。那是抛却了情爱概念后,身体赋予她的本能告诉她,危险危险危险……
倒不是荣时本身有多坏,而是双方实力差距太大。
这个京城里,贵族子弟也多了,可哪个子弟未弱冠就能金殿簪花了?金殿簪花的举子也多了,可大多去了翰林院或者到地方当知县谁能以这样浅薄的资历混到六部的紧要职位上?
所以,她一直暗中叮嘱自己,乖顺,尽量乖顺。
忤逆他,或者与他对抗,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退场后,荣时可以立即接管整个国公府,这说明什么——她或许曾很有权力,但根本没那么重要,这整个国公府的运转,离了她,是无关痛痒的。
荣时可以一手扶她起来,也可以随时拿下她。
还有秦氏,这个当初带来半个国公府陪嫁的女子,现在只能在自己院子里当祖宗,对国公府失去了实际上的管控力,送个人都能被儿子毫不留情的赶回去。
她可不信国公府的权力过渡,是秦氏爱子之心主动退让的——从她几次对林鱼办事细节的挑刺就能看出她有多不甘心。
最大的可能,是荣时让林鱼出面管家拿林鱼当刀开自己的路。表面上是她这个媳妇与婆母的争锋,实际上是荣时暗中操控,把整个国公府的权力让度到自己手里,牢牢看住。
甚至于当初林鱼先拿他的人做筏,这种默许,一开始就在他的预料内。
这个手笔很高明,林鱼没有自己的家底和势力,对他又迷恋不已,简直是最好用的工具。而他则避免了与秦氏的直接冲突,“阿母身体不好,合该安心养老”。
于是,他对秦氏这个有点神经质却又不能得罪的母亲的反抗,体现在外人眼里,就是烂俗的婆媳之争,他的“孝子”身份没有丝毫污点,避免了许多麻烦。而林鱼,这个被他利用彻底的宝剑,还对他感恩戴德,外人还会认为他是一个敬妻护妻的丈夫。
总之,公众形象完美无缺。
“夫人,现在您的身体基本都恢复了,顾家的事也都平了,连太太都让出去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打扰您。”
“所以?”
“所以,咱们就可以重新理事了。”
林鱼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不还有你们三爷嘛。”
“三爷再厉害,也只有一副身子一颗心,所以才需要夫人呀。这段时间又是忙朝事又是忙家事,那边顾老先生又没了,整日整夜不得清闲,粥饭难进,席不睱暖,上次病倒焉知不是累的?我来国公府四五年来了,还没见三爷这样病过呢。”
林鱼微微挑眉,人又不是铁打的,哪能四五年不生病,依着竹楼那天的架势来看,恐怕是以前偶有小病小痛都瞒下了,此次力有不逮,未能藏住。
不过她既然存了和离的念头,又怎么还会重新上岗,只推拒道:“三爷自能办妥,不必我们操心。”
如今她的思维方式早已不复当初天真,略一思考便发现这个圈子里,出身家世的重要性远远超出自身努力,她活的辛辛苦苦步履维艰,不过是因为没有雄厚的家世和嫁妆罢了。
若是像当初秦氏那般,家族陪嫁足以支撑起国公府一半仓库,那再无德无才,也会被当祖宗供着。
还有荣时,这“婆媳之争”如果输掉的是林鱼,最坏的结果就是让林鱼退回萱玉堂,从此安安心心当个摆件,还是上头刻着“望夫石”三个字的摆件。对荣时来说,不过是回归原样,甚至还积累了战斗经验。
想想好气。
这世界是那帮祖宗的,她再努力也是个工具,她个乡村里面的小鱼,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还有荣时,那是个妖精啊!道行深厚,哄着人主动给自己吃的那种。
林鱼对镜卸妆,花钿脂粉都去掉,长长的头发都披散在肩上,她的脸庞近些日子丰润许多,面颊上也有了血色。
红烛给她换寝衣,收了银灰色的,换了一件水蓝色,那材质也不知是什么纱什么绸,看上去轻盈透亮,穿上去的效果,大约就是隔雾看花,遮了,却又没遮住。
林鱼摇头:“干嘛拿这个出来”
红烛眉眼笑得促狭:“以前三爷来萱玉堂,夫人都会换上这件寝衣的。”
林鱼没来由的脸红——大约被七奴八婢的伺候着,就是这样不好,床榻间一点微末琐事都有人看着。
“三爷不会来的。”林鱼指指更漏:“这都什么时辰了。”
红烛也有点迷惑,她觉得三爷拒了小妾,又离了太太,难道不是为了与林鱼亲近起来更方便吗?
她迟疑片刻,委婉的道:“夫人,要不我着人去请三爷吧,就说夫人对爷有话讲。三爷好歹为夫人做了这么多,我们若不主动点,未免太不适趣儿。”
为我……做了这么多。林鱼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是了,在外人眼里,愿意拒绝小妾,在母亲面前出言回护,这都是为了妻子,多好的男人。
可实际上不是啊。你反过来想,如果女人不嫁过来,根本就没有这些问题——即便嫁过来,三年内,婆媳之间明里暗里多少次交锋,他为何拖到此时才出手?
难道是良心发现——不是,是这次动到了他自己头上。虽然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对荣时来说确实如此,送妾这件事,牵涉到了他自己的利益,林鱼却又置之不理,他只好自己出头罢了。
谁的家庭里还不发生点矛盾了,只是他置身事外时,便可以不讲道理不论对错,只要把冲突尽快遮掩过去,维护表面和睦即可。
至于当事人有什么苦衷,受了什么委屈——他不会理会甚至懒得知道。
女人嘛,总是擅长自作多情,感动自己,你怎么不回头想想,你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其实,若不是为了那个男人,你本就不必至此。
红烛听了林鱼一席话,面色变得懵懂,她好像明白了却又觉得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可大家……大家都是这样的呀,不知道有多少羡慕夫人的日子呢。”
是啊,羡慕。可怜的女人们——万千忧患自嫁人始。
林鱼却笑笑不说话,噗的一下,盖灭蜡烛。
荣时有些焦灼。
当人处于困境中无法挣脱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焦灼。
他陪护秦氏时,也颇有些真心在里面,只觉不管是保养身体还是音乐书画哪怕禅道之术,若有一二能启发到她,让她转移注意力,别再沉溺往事,钻牛角尖也是好的。
不管她与父亲如何的恩怨纠缠,如今斯人已逝,她所有的不痛快,都没了意义。
可他跟母亲似乎注定亲近不起来。
他倾心关怀林鱼时,林鱼并不领情,她认定了自己不可信,那不管自己说什么,如何表白她都不会放在心里。
上次与林鱼争论过后,他出乎意料的平静……林鱼的“自甘下贱”的论断他其实早在心里自我拷问过许多次。
他不想再痛苦下去了。
他想放下过去,但林鱼却开始追寻过去。
荣时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真得放任林鱼追寻下去,那结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以前挺希望林鱼恢复记忆,现在却觉得永远不恢复,也没什么坏处。
但林鱼不这样想,她又来说她想回翠屏山。
只不过以前是单纯觉得国公府不好,想逃。现在还多了好奇,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荣时当然不答应——他这辈子都不想踏足翠屏山了。
他拿起一边的茶饮喝了一口,黄木瓜煮的水又酸又涩,一般人都受不了这个味儿。但他素来爱酸的。
有同僚打趣他肝不太好,“焦虑的人都嗜酸”
荣时在外人面前素来娴雅从容静影沉璧,所以他优雅的把酸汤喝下去。
“酸能醒神”他说。
我焦虑吗,我一点都不焦虑。
长青在一边远远的看着,但见那一角石青色的衣袂上下翩飞,日光下,澄明的空气里,遗世dú • lì全然神人之姿。
只是没来由的,他觉得那身影有些落寞。
荣时在栏杆处站了许久,随后命令他去取清水和布巾过来。
长青听命行事,再回来时发现荣时已经在扫地了,宽大的青色外袍已经褪去,只穿一件小杏色束腰窄袖,长青发现主子确实瘦了许多,举动间肩胛骨的形状透过衣服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敢说话,默默的放下东西退开。
荣时的竹楼地方不大,下人极少,他的院落书房卧室雅舍,他都亲自整理,这是一种独特的癖好,长青还没在别家养尊处优的主子身上看到过。
一时间庭阶寂寂,只有扫把划过地面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