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时在府衙中一呆就是半个月,这半个月中,林鱼自发处理国公府家事。长青来给荣时送药,提到此事,只说家里一切都好,让他不用担心。
“夫人跟以前一样登堂理事,日常与小少爷荣炼在一起饮食起居。”
这便是跟以前一样的了。
荣炼心头一阵雀跃。虽然她嘴上没有明说,但看行动,她愿意接受自己的歉意,以后会很自己好好过下去。
荣时嘴角欣然翘起,心头欢喜好似当年金殿登科。
一边的冯玉溪看到了,嗤得冷笑,“大人真是好胸襟,重伤在身,涉事待查,竟然还能笑出来。”
荣时闻言,索性笑得更大方点:“本官心如明月行如冰雪,自然由得人随便查,倒是某些人,只怕并不想查得太深。”
冯玉溪微微一愣,随即道:“我只当大人沉湎闺阁风光心有不思,原来没忘了公事。”
这几天他算看明白了,每次有下人过来,他都要问一句,夫人如何,夫人在家里做什么。自己胳膊上口子还没合住,倒记得叮嘱夫人继续吃养身的丸药。
都说荣时与那位出身山野的夫人相敬如宾,夫妻恩爱,他身为荣时的老对手,从来不信——沽名罢了。没想到现在一见,竟然是真的。
“闺阁风光……”
荣时竟然不反驳,他索性笑得更自如了些。
那算什么闺阁,荣时心想,翠屏山下的林鱼没有闺阁只有自然。
自自然然的聪明,自自然然的野性。
他背书给她听,说一句她记一句,说一篇她记一篇,等他终于可以自由活动时,林鱼已经被他带着,背了一卷《诗经》。
荣时心中惊骇,欣喜之余,又多惋惜。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世人皆道聪慧,没想到山野里,遇到一个女子,“过耳不忘”。
可惜是个女子,荣时心想,若他是个男子,他就带她出山,读书立名,建千秋功业,好过在穷乡僻壤蹉跎此生。
有感于此,他对林鱼的态度一改初始的疏离。
遗憾的是,回到国公府后,林鱼自己读书,虽然依然聪明,机敏,但却没有再显露过这种天赋了。
她只听他念书,才有这个本领。那是所有心思都在他身上的缘故。
他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在陌生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他,他不必再做出温和周全的模样,所以一日复一日的放纵自己沉默下去。但每日里,被迫与林鱼朝夕相处,他还是开朗了许多。
他头天晚上,借宿林鱼家中时,郑重的把柴刀放在林鱼手边。
“如果我对姑娘有非礼之举,姑娘可以随时砍了我。”
林鱼不懂什么叫非礼。
她澄澈的眼神总是显得懵懂——荣时暗思,到底还是吃了被山野限制,又无法读书的亏。
他手指头蘸了水,在桌子上画着教她写字。
因为右臂不大能动,又无法忍受林鱼帮自己更衣梳头,他学会了用左手,一开始总是很艰难,但他天生对自己下得了狠劲儿,每日闲着无事,把衣带系了又拆拆了又系,辛辛苦苦磨红了指头,终于还是换来了勉强的生活自理。
但写字就差的远了……
尽管很用力,但依然避免不了笔画粗疏,还向左上挑。
林鱼仿着他的样子写,笔画也粗疏轻忽的往上挑。
荣时有愧,觉得自己在误人子弟。
“荣姒……是什么样子?”
他停顿了一下,才明白她是问他的名字怎么写。荣时把两个字都写给她看。
右边是时,右边是姒。
“这个是我,那个,是一个美人。”
林鱼不懂什么叫非礼,但她知道什么叫美人。
她指着“姒”字,“右边这一个,也适合你。”
荣时沉默片刻,给她讲烽火戏诸侯的故事。“那个叫褒姒的美人,对皇帝冷冰冰的,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林鱼说:“那就更适合了嘛,一样的不说话,一样的不笑。”
荣时更沉默了。
一个以入阁拜相为目标的男人无法接受自己与祸国美人并列。林鱼满脸写着“我说的对”,他寄人篱下又不好发作。
于是,他决定第二天不说话。
林鱼学写字,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于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粗疏轻佻的字迹。
荣时作为一个对书法要求很高的人,暗恨自己开错了头。他仿佛一个洁癖患者被重重泥污包围,痛苦到不能自已。
林鱼不让他出门,偶尔放他下楼,都是在夜里,活动范围只有百步。
只有一天例外。林鱼家门对面的山麓里,种着一片山楂,阳光一照,红彤彤的一片。他的胃口总是很不好,也并不愿意吃东西。那果子看起来很酸,酸到放眼一望就会口舌生津。
林鱼注意到他的视线,自告奋勇带他去摘山楂。
他对山楂无所谓,但他愿意走动走动,他已经太久没有出门,几乎忘了太阳和风的味道。
山楂红艳艳的擎在树上,太阳光如金子般洒落,果实便有了天然的包浆。荣时远远看着,觉得满树都是冰糖葫芦。
那红润饱满有光泽的果子显然是人工费大力气养出来的,但不务农桑的荣时以为这是野生的,所以这里的山民见者有份。他正想着要不要拿跟棍子敲一下,就见林鱼双臂一伸,麻利的爬了树,她站在树杈间,灵巧的像一只松鼠。
荣时下意识的伸手接着免得她掉下来,结果林鱼双脚一蹬,甩下来两只鞋。
幸好荣时反应够快,避免被鞋子砸头。
林鱼摘了一兜子山楂,小布兜一装,抛下来给他接着,但两人还没来得及分享胜利果实,就听到山坡后传来狗叫。
“快跑!”
林鱼转身就窜:“阿霞家的狗追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