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节省灯油,沐浴过后,便没有再点灯,窗户不曾关起,皓月水色扑进屋里,稀薄的光色勉强照亮了这一隅,其他地方都是暗沉沉的黑。
荣时在月光中看到了诗一样的林鱼。
那消瘦的体格和被山中风日磨损的肤色都被漂清,亭亭而立的人,像山上一枝花,又像林间一阵风。
荣时本身姿容出色,却并不是一个极看重皮相的人。他对林鱼的欣赏惋惜之情远多于皮肉欲丨念。
然而,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在见识了其他238号山民的追捧后,他忽然发现了林鱼的美。
微低的额头,笔直的鼻梁,丰润而微翘的唇瓣,挺秀优雅的身段,刚强又温柔的风范——他习以为常的东西,原来这么可爱又宝贵。
这是一株植根于山野净土又得京城风雨滋养,浇灌出的灼灼海棠。
京城千千万万女子,世上样样种种鲜花,可林鱼只有一个,也不会有下一个,她简直是这山中诞生的一个奇迹。
“跟我离开这里吧,与这些人厮混下去,真得是你想要的日子吗?”
“这些……人?”低微的声音仿佛梦呓。
闹剧过后,林鱼看起来也有点疲惫:“我们是需要谈一谈了。”她的视线重新落回了荣时身上:“我也早想跟大人谈一谈,只是太忙碌了,一直没有机会。”
“我还没想明白我追求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但我忽然明白了我,以及我们的过去。”
林鱼的表现非常平静,荣时的反应在她预料之中。
“我们全都如此,素来如此。我们不成婚姻之礼,亦无夫妻之说。”
林鱼轻声道:“鉴于此,我觉得我们当初可能有什么误会。”
“……”
也许是已经被林鱼制造过太多“惊喜”的缘故,荣时的接受能力比自己想象的要强一点,尽管心乱如麻只是半点不表现出来。
林鱼站在月光下,月辉涂抹了她的半边脸,白日的温情一瞬间消失,她又是当初竹楼上,勒令他放出荣炼的模样,冷漠而又强势。
她说:“翠屏山的玄妙奇异之处,大人相比也已经感知到了。”
“是不是很荒诞?大人是不是头皮发麻,浑身发冷,觉得此方贱民既不可理喻又愚不可及?他们,也包括当初的我,没规没矩,没头没脑,不知王法,不蒙教化,甚至不懂得上下尊卑,伦理廉耻。”
“他们,也还有我,千百年如一日,为衣食劳劳碌碌,为糊口耗尽精力,没有时间思考,也不会去考虑婚姻,制度,礼法这种高层次问题,大家仿佛被生存和繁衍两种欲丨望支配,人人如此,年年如此……”
“大人,是不是想这样说?”
林鱼心里觉得悲哀,仿佛胸腔里的热血换成了冷水,连心脏的跳动都显得吃力。
她太了解荣时,也很了解自己。
因为太了解荣时,所以她明白了当初荣时的冷漠和排斥。又因为了解自己,所以她能想象到自己初入京城时的惊愕和崩溃。
她原本生活在这里,不出意外,她将一直生活在这里,她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就跟这里的山民一样,坐井观天却也乐在其中,在外人眼里,他们庸碌又肤浅,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觉得自己缺少什么。
可忽然有一天,她被荣时带走了,跟着他去了这世上最高贵最繁荣的地方。
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人们,精致,华美,拿腔拿调,外形优雅,内心优越。
他们等级森严,他们界限分明,他们的双腿不用来行走,因为有另一帮人抬着,他们的双手不用来劳作,用来染豆蔻,他们的膝盖软下来的时候不是用来埋伏猎物,而是用来跟另一部分人下跪。
他们不劳动,却靠役使其他众多劳动的人,光鲜体面,高高在上。
她觉得他们很荒谬,很可笑,不可理喻又匪夷所思。然而,她发现大家都这样,于是忍不住怀疑自己是错的。外面的世界跟她的世界一点都不一样,但又比她的世界强大太多,那样富足的生活充盈的精神完全征服了她。
她的整个世界被颠覆,所有的认知都被驳倒重来。
她惶恐不安,又无所适从。
她被打碎,又重新粘合。
林鱼自己想来都觉得罕异,她怎么用三年的时间就做到了那一切,脱胎换骨,把自己重新塑形,揉进了那一个世界。
林鱼甚至会怀疑,如果过去的自己,那个满脑子只有山楂树和生孩子的女人,站在自己面前,自己是否还能够从容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