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画走到摆放古筝的地方,在蒲团上坐下来,双手覆在琴弦上调试,指下时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碎音。
江湛收回目光,长睫一落,掩住内里的情绪。
华春风雷厉风行,才这么一会的功夫,就张罗着人抱来两坛好酒,外加一桌子的下酒菜。
北璟目光落在两个酒坛上,轻笑:“这上好的《玉楼春》,乐坊一年也开不了几坛,华坊主今日破费了。”
“誉王爷是平时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方才画舫上又帮我们解围,我正不知道怎么感谢呢,能请王爷喝杯酒,是我春风乐坊的荣幸。”说着,华春风先给江湛递了一杯酒。
江湛撩起眼皮觑了华春风一眼,这华春风嘴上说着感谢,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又岂能看不出来,也是,她既然敢收留兰画,自然是不怕得罪誉王爷的,而眼下的殷勤,恐怕也是为兰画打掩护吧。
江湛伸手接过酒杯,眼睛朝酒液里看了一眼,声音疏懒道:“听闻先皇在世时,夜间喜欢传一位掌乐到寝宫弹琴,先皇风流多情,掌乐年轻貌美,两人常常同处一室弹琴弄曲,竟然相安无事多年,后来据传这位掌乐会制一种药粉,此药粉入酒,酒更甘醇爽口,但饮一杯就会变得清心寡欲,只想倒头睡觉。”
说完他把手里的酒杯放到木几上,酒液清澈见底,散发着淡淡的醇香。
华春风看了那酒杯一眼,“扑通”一声跪下,义正言辞道:“王爷莫不是信不过华某,以为我在王爷酒里做了手脚不成,若真如此,华某愿意自己帮王爷试酒,并自罚三杯。”
说着拿起酒杯,一口饮下,又从坛内连倒三杯,一口气喝了个光,而后她脸上笑容不减道:“这《玉楼春》稀贵,平日只舍得招待贵客,哪轮得着我喝,不想今个沾王爷的光,多尝了几杯,我还要谢谢王爷。”
说着,她又重新拿了个杯子,为江湛倒满。
“坊主不必客气。”江湛淡然一笑,伸手接过酒杯,仰头饮下,随着咕咚一声,酒液缓缓入喉,灼起腹内一阵温热。
北璟也对饮了一杯,看着江湛道:“小王爷在官场沉浮,多一分谨慎是对的。”
江湛已经把目光投向抚琴的女子,听见北璟的话,又缓缓转回目光,几无可查的牵了牵嘴角,“本王从未冤枉过好人。”
“王爷明察秋毫,定然不会冤枉人呐。”华春风面色讪讪,后脊生出涔涔冷汗,待又为他二人各斟一杯,福身道,“二位请慢用,我去叫个小姑娘来斟酒,我这张老脸就不杵在这里打扰二位的雅兴了。”
这句话实在是过谦了,她虽不再年轻,但从风韵犹存的眉眼中,依稀可见年轻时也是个美人胚子。
华春风进后院之后,脚步匆匆走向自己的厢房,并吩咐候贴身婢女丹凤,“拿把剪刀来。”
一从丹凤手中接过剪刀,她就毫不犹豫的刺向自己的小臂,铁刃划开皮肤的痛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兰画说的对,江湛的警觉性果然很高,她端酒杯的时候,稍动了一点手脚就被他发现了。
华春风在红尘小半辈子,她心里清楚,一个男人找一个女人三年意味着什么,见江湛今夜来势汹汹的样子,华春风替兰画着急,故而才铤而走险,想让他睡一觉,先安然度过了今夜。
这一招是她保护坊内姑娘的最后一道防线,乐坊虽说不做皮肉生意,可一旦遇到男人精虫上脑,天皇老子来了也没用,逼不得已她就送他一杯酒,喝完任谁都得熄火,这么多年,她从未失手过,江湛倒是第一个识破她的。
好在江湛并没有拆穿她,给她留了一丝体面。
让丹凤取来纱布,厚厚的缠了一层,她狠狠的舒了一口气,支撑起身子朝外走,画舫还有演绎,褚秀楼又来了这么个煞神,今日事多,她这个坊主都不能缺席。
而褚秀楼大厅,北璟和江湛正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北璟虽和老誉王爷是故交,和江湛却算不上亲厚,只是因着年长他几岁,礼节性的问候一番,见他心不在焉,也就不再多言。
不知道是不是江湛方才在琴上抚了一把的原因,今日这古筝似乎格外难调,兰画也颇谨慎,低下头耳朵靠近琴弦,一根一根的听音。
想到方才对自己的敷衍,江湛心中忽然就涌出一股子意难平,他冷眸凝住杯中的清酒,忽而仰面饮下,转眼问北璟,“你和她很熟?”
北璟看了兰画一眼,又转脸问江湛,“你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
江湛落下眼睫,复又抬起,语气坚定,“她的家人。”
“家人?”北璟声音里有微微的诧异,不过他一向不喜探听别人的隐私,否则也不会三年还不知道原来兰画和江湛有关系,他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那你一定是个不合格的家人。”
“此话怎讲?”江湛脱口而出。
北璟缓缓道:“她刚来乐坊的时候,我没见过几面,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很深,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像个木头人,形容呆滞,没有生气,一句话都不说,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坊主说她是想起了以前很不好的一些事,才变成这样的。”
北璟转脸看着江湛,表情严肃,“做为家人,你应该知道她想起的是什么事吧?”
江湛面色凝滞,唯有漆黑的瞳孔因震惊微微的收缩,记忆里并没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崩溃至此,他抬睫看向恬然坐在琴后的女子,眸光锐利如飕飕的冷箭,仿佛想穿透她的身体,挖出那颗心重新认识一番。
终于调好琴弦,兰画曲指正要弹第一个音符,突然感受到一阵寒光从上首射过来,她顿住手下的动作,掀起眼睫抬眼看去,和江湛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微敛的眼皮压着漆黑的眸子,无情中还带着一点点质疑。
兰画漠然和他对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手下的曲子也从婉转的《月下蕉窗》换成了《铁马冰吟》。
第一个音符一出,北璟被震的眼皮一跳,他看一眼江湛,举杯道:“小王爷,请。”
江湛这才收回眸光,隔空和北璟碰了个杯,他第一次来乐坊,并不知道兰画现在弹的曲子,平时并不会在乐坊出现,乐坊平时待客的都是缠绵抒情的小调,这等大气磅礴、跌宕起伏的曲调更适合发泄愤怒。
耳边虽聒噪,却也附和现下的心境,他有太多的疑问、困惑、愤怒想要和她说,可每每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被她的漠然消化于无形。
连着灌了自己几杯清酒,江湛半倚在软凳上,阖上了眼,任耳边回荡着战场冲杀般喧嚣的琴音。
北璟掀起眼皮看了兰画一眼,独饮了一杯酒。
突然,外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厅正门外堵了十几个身着彩衣的姑娘,怯怯的朝厅里看,不敢进来。
北璟冲她们招招手,姑娘们见状,小心翼翼的走进大厅,她们第一次听兰画弹这种曲调,边往里走边瞄她,兰倌人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呢。
江湛一早就知道有人进来,他心里躁郁,并不想见客,但骨子里的端方还是迫使自己坐直了身子。
姑娘们以为北璟身边斜倚着的是哪位来乐坊消遣的贵公子,对江湛未加注意,此时他突然坐正,英武的面相露了出来,姑娘们眼睛一亮,均暗暗捂了捂胸口,面上不显,心却怦怦直跳。
这上首一左一右,一个知雅温润一个清冷俊毅,仿佛集了全天下男儿最好的面相。
难怪姑娘们心慌意乱。
待一群人走到上首,兰画一曲古筝也结束了,空气静寂下来,仿佛能听到芳心乱跳的声音。
北璟一指江湛,冲姑娘们道:“给王爷问好。”
待姑娘们半蹲着身子行礼后,他又给江湛介绍,“她们就是方才在画舫表演的十大金钗。”
江湛早已从头上的金钗知道她们是谁,若不是这些金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找到这里,故而他难得没有板着脸,声音也算和气,“都起来吧。”
再起来时,一个个的都羞红了小脸,扭捏的身子带起一片裙摆飘扬,春风乐坊的这十大金钗,果然都是个顶个的人间尤物。
突然人群中走出一个女子,身材丰腴,行走翩翩若柳枝摇曳,她走到距离江湛仅剩三尺的距离,猝然下跪,“小女谢莲,谢王爷救命之恩。”
江湛怔愣一瞬,而后才想起来,这位应该就是在画舫上被李勋调戏的那位女子,救她本是无意,自然也不必领情,遂若有若无的点了点头,淡淡道:“起来吧。”
不知为何江湛突然就想到兰画在花台弹古筝的那一幕,烟灰色的幂离下,脸白的像浆糊,嘴红的像刚喝了血,为了不被他认出来,她可真舍得对自己下手,江湛嘴角止不住向上牵出了一个弧度。
谢莲刚缓缓起身,就看到江湛弯了弯嘴角,她以为王爷在对她笑,心都要化了,又福了福身子道:“王爷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王爷若不嫌弃,莲儿愿日日弹古筝给王爷听。”
江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话也多说了一句,“对,你也会弹古筝。”
谢莲道:“回王爷,莲儿弹古筝有三年了。”
江湛“哦”了一声,就再无后续,谢莲留也不是,走又舍不得,就那么尴尬的候着,这时北璟补了一句:“你们手里拿着乐器,该是坊主要你们给王爷演一曲,都准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