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循面上的笑容一寸寸消失。
沉默。
沉默了不知多久,沈虞脖子都酸了的时候,下巴忽地被李循勾了起来。
“世子妃可真大度。”
他声音淡淡的,不带丝毫情感。
沈虞疑惑。
她哪里说错了吗?
又迟疑着补充:“世子可以以七出之罪休弃妾身,无子,妒,有恶疾……”随便哪一个,反正她也不会再回长安。
女孩儿仰头看着他,她的眼睛是那么的清澈,神情是那么的诚恳,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刀子一般的锋利,一下下割着他的心口。
她是怎么做到的,一边喜欢着他,一边又心甘情愿张罗着要给他纳妾?!
“沈虞,”他咬着后槽牙,寒霜般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吃醋吃的没边儿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收回你刚刚说的话。”
吃醋?她不是吃醋啊,她是真的想和离,可是,世子你难道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难不成他还想将她由妻贬妾?!
沈虞心里咯噔一声。
不行,这可不行!
她咬了唇,微翘的唇瓣带了一丝倔强,垂眸道:“妾身没有吃醋,妾身就是这样的想的。”
就是、这样、想的?
李循怒极反笑,修长的手指一用力,强迫她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沈虞,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时日爷对你有几分偏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竟也妄想对我指手画脚?!”
黑黢的眸子中寒意刻骨,怒气与杀意四溢,冷得只差手中有把刀,便能直接落下人shā • rén了。
沈虞心尖颤了颤,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就猛地抬手一挥,旁边案几上的杯盏和刚刚端上来的热菜就哗啦啦的全都碎在了地上。
门外的阿槿和青竹听到动静赶紧上前来,刚刚走到门口,就听门“咣当”一声被人从里头踹开,阿槿赶紧拉了青竹避开,紧接着李循从里头满身戾气的走了出来,沉着脸拂袖而去。
“小鱼,你没事吧?”阿槿三两步就跑进了屋里,把地上的沈虞扶了起来,急道:“他打你了?”
沈虞睁开眼,苦笑道:“你放心,我没事。”
她抬起头,看着男人高大颀长的背影大步且毫不留情的,摔门走远。
他生气了,而且……好像很生气。
说话也,一如既往的难听又伤人。
沈虞不明白为什么。
不过,有句话阿槿说得对,李循在她面前喜怒无常,如果从前她还抱着几分希望,想让李循变得如同大哥一样温柔和善,那么今日她方才明白,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李循就是李循,即便两人生得再像,他也变不成大哥。
是她强求了。
沈虞失落地坐回了美人榻上。
*
李循发了大脾气,一连数日都没来过盈月院,青竹给吓坏了,还以为沈虞这次真要失宠了,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一整个晚上。
王氏也是心惊胆战,李循虽素日里威严,但她嫁到王府这么久,还没见李循对谁发过这么大的火,他对谁都是淡淡的,即便面对的人是最讨厌的赵王,口里也能说着吉祥话。
这样的一个人都生气了,她真不知沈虞是说了什么,只是去问她,沈虞又不肯说,只含糊说是没伺候好世子爷,全是她的错。
愁得王氏连连叹气,这样下去,她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唉!
沈虞自然不会告诉王氏和卫王她跟李循说了什么,王氏或许会劝她帮李循纳沈婼,却不会答应叫她和离。
说来李循也是奇怪,他不是一心想娶沈婼么,即便他想要自己做妾仍留在他的身边,也不必发这么大的脾气呀。
不过……这样也好,就让他这么恼了自己吧,反正她也不可能给他做妾。
一个不想低头,一个在等着对方低头,双方就这么僵持着,当日沈虞那番戳肺管子的话李循现在想想还能气个半死,可是每每一想到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又一副绞着衣带的委屈可怜模样,心里又忍不住难受、烦躁……还有一丝丝后悔?
后悔?
他后悔什么?
思及此处,李循又气得冷笑,明明是她做错在先,吃醋吃的没边儿,他后悔个屁?先晾她几天,等她知道错了来道歉再说。
只是这次他等了数日,沈虞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他道歉。
大明宫,太极殿。
明熙帝看着跪在下首的李循,听完他说的话后愣了愣,“你要去文州赈灾?”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各地都有异常的天象,不久前文常二州等地就发生了雪灾,两州的知府急上了数道折子,说“雪深丈余,路边冻死之人无算”。
明熙帝正愁大过年的不知派哪个倒霉蛋去治理这雪灾的时候,李循就主动站了出来,说他愿意去文、常二州替明熙帝奉旨赈灾,以彰君父恩德。
明熙帝其实不大愿意,虽说近些日子他过分的宠信了赵王,但那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他心里最满意的继承人还是皇孙李循。
这个孩子像他年轻的时候,足智多谋,又能忍常人之不能忍,他实在是喜欢。
只是如今朝中内有赵王党羽遍布,外有渡善教和前东宫余孽兴风作浪,他的身体亦是每况愈下,只怕过不了明年的春天,是以不得不为这孩子做一回谋算。
如今李循可是赵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离了长安地界,他只怕护不住他。
不过事情也不能尽然往坏处想,此次李循若能去了两州赈灾成功,他日卫王登基,这孩子入主东宫也算得上是民心所向。
明熙帝决定就此为他的好孙儿北地造一回势。
腊月二十,李循就领了朝廷派发的物资和真金白银就准备要出发了。
而也是前一夜,卫王府才得知了这消息。
“大过年的,你何苦去那乱地界蹚这趟浑水?路上也没人照料你,若是冻着伤着了可如何是好?”卫王叹气。
李循不疾不徐道:“父王放心,文常二地的知州知府对雪灾早有准备,儿子去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年后过不了多久就回来了,皇祖父又给了儿子二十个锦衣卫贴身保护,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此事事成之后对卫王府的名声也是极有益处,您与母亲且安心等儿子回来便是。”
……
从明德院出来,走过抄手游廊边的穿堂下,李循突然顿住了步子。
她身上披了一件软毛厚锦银鼠皮的披风,静静地站在廊庑下,那披风到底是有些薄了,她身子单薄,冻得鼻头红红的,见到他走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提着裙子从游廊款步上下了来,轻声唤道:“世子……”
李循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走开。
直到走到琅玕院门口,他才重新停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向后看去。
身后却只有黑黢黢的夜色和无边的寒风。
即便他刻意放慢了步子,她也不曾追上来半步。
李循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自嘲一笑,扭头走进了屋里。
第二日,李循早早地就动身出发了。
翠眉给他端来一碗鸡肉粥。
时间不多了,他匆匆喝了几口,就撂下走了出来。
出门后上了马,才突然地回味过来,刚刚在琅玕院吃的那碗粥,是沈虞亲手做的……
这样冷的天,她还早起给自己做了碗粥。
不知怎么的,李循心里就有些闷疼,骑马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
心里竟还有了个荒诞的心思——现在立刻打马转向,回到卫王府,逼着她把实话说出来,她究竟愿不愿自己纳妾,究竟……
寒风刀子般刮在他的脸上,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
抬头望去,发现队伍不知何时竟已出了城,城外渭水冰冻三尺,朔风阵阵,他行得慢,便落后了去,引得前头身着兵甲的卫兵们在探头探脑地扭头看着他,一碰到他的目光,又立马神情一肃,飞速地扭过了头去。
罢了。
既已离开,就没什么可懊悔留恋的了。
文常二地还有不计其数流落的灾民在等着他。
念及此处,李循遂不再犹豫,猛喝了一声“驾”,勒着马缰追上了大部队。
*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年下。
没了世子李循,卫王府的新年到底多了几分冷清。
除夕夜,李芙和顾晏清也来了,一家人在明德院里吃年夜饭,沈虞张罗了一大桌子菜,吃完饭还各自塞给李芙和王氏一个针脚精致的荷包,给卫王做了一双厚厚的羊皮袜子。
待守完岁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已是凌晨时分。
阿槿笑她傻,“都要离开了你还去讨好这家人个什么劲儿?”
沈虞因睡不着,便坐在窗上喝酒。
她有个坏习惯,就是喜欢坐在窗户上迎着风喝酒,阿槿怕她冻着生病,劝了好几回也不听,从一边的衣槅子上拿来那件李芙前头新得的火狐皮子做成的披风给沈虞披上。
是李芙来的时候送的,听说是顾晏清前几天在郊外的围山猎的,看这皮毛色泽,竟一点也不比宫里头的差,宴席上李芙还调侃顾晏清那个身板,竟然能连着猎三头火狐,真是踩了狗屎运,说的那顾翰林哂笑连连。
阿槿感叹,“惠宁郡主这人倒是不错的,跟那个狗男人浑然不像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但再如何,咱们终究是离开的,你别太伤心……”
说了会儿没听见沈虞吱声,心道不好,忙低头去看她的脸。
果然,沈虞紧紧地咬着唇,眼睛和脸都是红红的,眼底满是落寞。
“我错了。”
阿槿叹了口气,将小姑娘抱进怀里。
她知道,沈虞又难受了。
她不是真的想讨好李家人,只是因为,她太渴望家庭的温暖了。
沈阁老过世后,沈虞在沈家就没有了依靠,太夫人斗不过靖安侯夫人,亦护不住她,来到云台山,沈虞才算是重新有了一个家。
可是这个家里头最重要的人很快也抛下她远去了。
她心中亦是恨与不甘的。
恨为何上天要一个个夺走她所爱的人,对于祖父,她连长大成人承欢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对于哥哥,她更是连见他的最后一面机会都失去了……
她这一生,其实不过是渴望有个幸福美满的家而已,为了这一切,她宁愿违背自己的心意和意愿,也可以放弃一切,只要能够留住那丝丝温暖、只要能够回到从前。
纵使这一切不过是昙花一现,过眼云烟。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上天也这样一个机会都不肯留给她,为什么,究竟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