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崖下是通往渭水的陵江,城内的曲江与城外的护城河皆从此处引水,陵江水流湍急,一旦掉落陵江,又是这般深的断崖,只怕是回天乏术,绝无生还可能。
断崖旁的草丛中分散躺着一只女子的绣鞋和一只碎成几块的赤金环珠玛瑙镯,一侧泥缝中还插.着四五支半折或完好羽箭,说明两人应当是在逃脱的时候无意失足落入了陵江。
“太子殿下。”
徐铭将帕子递给李循,帕子打开,里面包的正是那块赤金环珠玛瑙镯。
这只镯子剔透水亮,鲜红如血,一看便是宫中的手艺,可惜如今已经四分五裂,如同那只紫玉箫一般有了瑕疵,白玉微瑕,再也变不回当初的完整无缺。
李循看了片刻,忽觉心头痉挛,指尖微颤,他慢慢将那镯子一点点攥入掌中,冰冷的触感与破碎后尖刺不平的镯身慢慢陷入他的掌心,饱满殷红的血珠顺着手腕滑落衣衫,他却几乎毫无知觉般神情淡漠。
徐铭不敢抬头,小心翼翼道:“臣已命人从别处下到陵江中打捞,陵江下游的盘江也分了人手去,只是……只是陵江水流湍急,寻到……寻到沈良娣的可能,只怕是,是,是……”
李循依旧紧握着那只镯子,任由掌心鲜血淋漓。
“是什么。”他平静地问。
徐铭叹道:“是……微乎其微!”
直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徐铭忍不住心头打鼓忐忑的时候,又听李循慢慢地、低低地,几乎是从口中一字一字地将话吐出来。
“除了这些,可还有寻到其它物什。”
“不曾。”
一边的蒋通开口,“殿下,臣还在别处查看过,赵王世子只怕是在无相寺中安插了细作,否则也不会那么快就攻占了无相寺,臣已经遣锦衣卫将可疑之人尽数关入了诏狱,仔细盘查……”
李循仿佛没有听见蒋通的声音。
他落下手,宽大的衣袖遮住那只淋漓鲜血的手。
他静静地立在断崖边,山风刀子一般刮在他的脸上,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他却仿佛麻木一般感觉不到寒冷。他定定地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白日里水流激荡的,傍晚却安静地仿佛如同一幅写意画的陵江。
粼粼的江水自两边马蹄状的峡谷流泻而下,汇入下游的水势渐缓的江口。
落霞与孤鹜,秋水共长天,瑰丽而磅礴,苍凉且美丽。
谁能想到这宁静浩淼的江水刚刚吞噬了两个年轻女子的生命。
李循盯着脚底的陵江许久,许久,久到手掌的痛意似乎都没那么清晰了。
赵王世子说,他是一箭射中了她,不知道伤口深不深,临死之前,她痛不痛苦,难不难受。
可是,她那么怕苦的一个人,连喝药都离不得糖块,怎么可能不惧疼?
尤其是那,穿心之痛。
她那么怕黑的一个人,和阿槿落在这处孤冷冷的江水中,她一定害怕极了,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的泪。
她……她那么漂亮单弱的一个小姑娘,那么白,像玉一般的白,像棉花一样软的身子,怎么会,变得那样的冰冷、青白、僵硬……
他渐渐地开始心绪恍惚,抑制不住地想,与她而言,他与她之间,输赢对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如果没有赌那一口气,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如果不杀赵王,她是不是可能还活着?
如果……如果他没有狠心薄情,如果他肯珍爱她,而不是为了给母后报仇疯了一般的想要抓住赵王,以她为诱饵,娶沈婼,将她贬妻为妾,发落无相寺,她是不是,如今早已是太子妃,在东宫中担忧而焦急地盼望着他回家,而不是掉落冰冷的江水,尸骨无存,从此之后与他死生再不复见?
“殿下……殿下?”
徐铭心中也极是愧疚,不忍道:“人死不能复生,请殿下节哀顺变,沈良娣她……已然仙逝了。”
“闭嘴,”李循轻声说:“孤知道。”
他抬起手,将镯子上的血用衣袖小心擦净放在落日的余晖下。镯子古朴华美,镯身却很细小,比他的手腕几乎还要细两圈。
以前总觉得她瘦弱,皓腕不盈一握,如今方知,除了这只镯子,从今往后他将再也无法握住她那纤细柔软的腕。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只镯子应当是她还是太孙妃时,皇后为了宫中流言而安抚她所赠。
他很喜欢她戴这只镯子,因为很美。
她天生肌肤莹白如玉,哪怕是再艳丽的华裳穿在她的身上,也只会将她衬得愈发白皙秾丽。
还记得第一次见她,她便是一身大红的凤冠霞帔——那是他们两人的大婚之夜,却扇之后,他本是无心一望,却没有想到礼扇之后竟会是这样一张柔美的容颜。
翠鬟云鬓,乌发雪肤,灼若芙蕖。四目相对,她那双潋滟的杏眼中秋水盈盈,楚楚动人地望向他,在摇曳微弱的烛光下依旧美得不似凡间女子。
那一刻他脑中竟一片空白,心跳如雷,宛如被摄。
……
李循闭上眼睛,嘴角慢慢流泻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可笑的是,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是有些喜欢她的。
因为愈是喜欢,才愈发要掩盖内心的欲念,而所谓冷待与厌恶,又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自作自受。
……
徐铭和蒋通许久没有听见李循的动静,便悄悄地抬起头来打量他。
太子殿下的背脊挺拔如松,一如往昔,但由于背对着两人,看不清神情,两人对视一眼,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却听男人突然说道:“将良娣的遗物,好生收殓,带回东宫。”
他的语气依旧有些缓慢,但语调已平稳许多,并无异常不妥,徐蒋二人也就慢慢松了一口气。
前面有条羊肠小道,李循也没听到两人应没应,他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径自朝着小道走去。
刚走了几步,步子有些不大稳,头脑晕花,心口悸疼,仿佛有血腥之气在喉中翻涌。
好在四周之人皆低着头,没人敢抬头直视他。
他努力强撑住,大口大口呼吸着,站稳,而后依旧沿着夹道大步地往前走。
徐铭却还是有些不安,他担心李循回去后就找自己算账,唉……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干脆点自己主动认罪,说不准太子殿下还能绕过他的那几个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