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霜仔细辨认片刻,雀跃地下了廊庑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极了,奴婢这就去替将军备下热汤热茶,将军先稍候片刻!”
说完转身就走。
“等等。”
李循叫住她,“那位沈姑娘呢,她可在?”
枝霜一听这话,不由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声如蚊讷,“回,回将军,沈姑娘她,她已于三日前离开了抚州。”
枝头的一朵粉瓣在肃杀的秋风摧折下悄然而落,天边的乌云又悄悄地堆聚了起来,似乎在酝酿着新的一场秋雨。
一时庭中寂静无声,枝霜忍不住抬头瞧了李循一眼。
李循垂目看着庭阶下那片飘然而落的粉瓣,恍惚一刻,嘴角勾起一抹不知算不算苦涩的笑。
早就知道她不会等他,自他离开之后,一直给她写信,可她从未回过一次。
因为她等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李循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他举步走向了沈虞住的那间院子,再抬头时面上神情淡淡,又恢复了素日那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神情。
枝霜以为他会生气懊恼,没想到李循很平静,仿佛已经预料到沈虞会走一般。
他走进院中坐了一会儿,询问了枝霜三个月间沈虞身体恢复的情况,末了去了府衙,面见抚州知州、知府,商议战后事宜去了。
*
杭州。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杭地临沿海,北靠京杭大运河,往来商贾如云,富庶非常,更是自古文人墨客最爱挥洒笔墨之所。
此刻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人来人往,一个少年身着浅蓝色的宽大直裰,头上戴着四角方巾,腰间配着一块玉佩和素色的香囊,是大周典型的士子装扮。
少年一行提着宽肥的袍角,清秀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一行又不住地晃着一边头戴幂篱的纤弱女子,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般。
“姐姐姐姐你走快些,表姐爱吃糕饼和小零食,咱们去买那个,那家店里的窝丝糖最香脆可口!”
幂篱下的女子一把拉住弟弟,压低声音无奈道:“你小声些,生怕旁人不知你要买什么吗?过了年眼见就十三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没得要表姐见了笑话。”
少年哼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这么多年没见过表姐了,我这不是高兴嘛。姐姐就知道说我。”
说完一把挣开少女的手,挤着人群跑到远处的摊位买糖去了。
少女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两人购置完物什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母亲周夫人从院子里含笑出来,细心叮嘱贴身的老嬷嬷去膳房将刚买的新鲜鸡鱼给炖了。
“肉要炖的烂烂的,记得把油水过出来一遍,少放些盐,那条肥肥的鲫鱼就清蒸,仔细看着点儿时候,别蒸老了……”
转眼余光扫到门口的一对儿女身上,神色一变,温婉的妇人顿时柳眉倒竖,纤手指着少女身旁要偷偷溜走的少年大喝道:“周澄,你给老娘站住!你还敢跑!”
周澄着了慌,忙喊:“姐姐救我!”
一边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外窜,冷不丁跑得太急自月台上一脚踩空,狼狈地滚下来面朝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呦诶!”
“小畜生,你又在闹腾什么?不上学偷偷从书院溜回家还不够,就净在你表姐面前丢人现眼!”
正鸡飞狗跳着,只见旁边的院门屋门一开,打着帘子出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燕居常服生得颇为高大,面色黑黢方正,一副凛然正气,虎着脸就开骂周澄,正是杭州知府周让。
“舅舅消消气,澄哥儿年纪还小呢。”
一道温软悦耳的女声响起,少女扯了扯周让的衣袖,上前将委屈巴巴地周澄给扶起来。
周澄捂着屁股哀号两声,眼看父亲板着脸大步走过来,忙不迭躲到少女身后,“表姐救我,爹爹又要打我了!”
“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就知道躲在你姐姐和表姐的身后喊救命,我周让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的玩意儿!”
“我是向魏先生和曹公请了假的,不是偷溜回家的!”周澄叫道。
“哎呦,你还敢还嘴了!”
“舅舅……”沈虞挡住周让挥来的手。
“小鱼,你就惯着他吧,和他姐姐一个样儿。”周让瞪了一眼一边女儿的周绾音。
周绾音上前拍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上面沾满了枯草根,闻言撇了撇嘴,“爹爹!你一天打他三顿,看他听过话嘛,澄哥儿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让他就这么闲散着吧……”
周澄登时不悦道:“姐姐,你胡说什么?什么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了好了,小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要受你们姐弟俩菩萨似的念叨吵闹,跟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周夫人推了一把周澄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又打发走了女儿,亲亲热热地拉了沈虞的手,三人往屋里走。
“怎么样,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有没有落枕?”
又摸了摸沈虞的头,叹道:“咱家到底不必东宫和侯府,让你吃苦了。”
“好好的,还提东宫作甚。”周让一脸的不赞同,给周夫人使眼色。
周夫人快人快语,一拍脑袋道:“瞧我这竹筒倒豆子的嘴!该打,小鱼别往心里去。”
沈虞笑着摇头,“舅舅和舅母多心了,我已经和那人说开了,从前种种,过往云烟,我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月前在抚州时沈虞就给周让写了信说要过来,直到昨日方到。
周让一年多前升任杭州知州,没过多久又升任知府,他政绩好,又从不贪墨受贿,因此整个杭州城的百姓都极信服他,崇文书院的院长曹公还特意邀请周澄去院中读书。
当初沈虞在无相寺中失踪后,长安传来消息说她误落了悬崖掉进了陵江里尸骨无存,周让得知消息后当即官都不做了就往长安去找李循算账,幸好半道上收到家中传来的信,原来沈虞早就寄了信过来报平安,只是周让走得太急没赶上。
收到信后周让的心才算放下,沈虞让他和舅母帮忙保密,但周让还是担心沈虞会想不开,就写信问她准备去哪里,让她赶紧回杭州与他见一面。
沈虞却回信说四处走走,什么时候想转累了一定去杭州见舅舅和舅母,而后一别杳无音信。
幸好周让并不知沈逸便是李衡的真实身份,否则沈虞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当沈虞是还未从太子娶妻、冷待她的阴霾中走出来,想要出去散心。
周让摸了摸沈虞的头,语重心长道:“当初舅舅问你准备去哪儿,你不想说,舅舅和舅母也不会逼你,你说的对,不管怎么样,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就在舅舅这里住下,只要舅舅和舅母在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沈虞眼中慢慢有了泪意,星星点点。
唇瓣分了分,正待说话,只听屋门“咚”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窜进来一个白衣少年,用他那沙哑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叫道:“表姐!忘记把东西给你了!你看我和姐姐给你买了什么!”
案几上“啪”地落下一只油纸包,周澄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察觉到周围诡异的沉静和父亲那张黑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表姐救命!”周澄忙又躲到了沈虞身后。
“兔崽子!”
周让去桌上的一只青白瓷描金鸾鸟大花瓶后抄出一根长长的藤条来,指着周澄骂道:“你是没长手不会敲门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命人通传?再这么没大没小闯进屋里老子打断你的狗腿!”
“爹爹!”
门口的周绾音见状忙走进来拦着道:“澄哥儿上次被您打得伤还没好呢,您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舅舅,表弟多知礼数呀,还给我买了见面礼,您就别打他了,舅舅……”沈虞轻轻推了一把少年的肩膀。
周澄说道:“爹,儿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淘气。”
“你懂事些我舍得打你吗?”周让恨铁不成钢,对沈虞道:“这孩子去了崇文书院半年,也没见半点儿长进,旁人家的小郎君一个个的懂事又谦和,就他,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镇日就知道上蹿下跳,打鸡骂狗……”
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周澄一通,周澄在一旁也不敢还嘴,不时懊恼地瞪父亲几眼,周让眼睛一转,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抬眼,沈虞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表姐别听爹爹瞎说,我知礼数了,就是在家人面前不屑去装矫揉造作而已,魏先生都说我这叫返璞归真,天然去雕饰……”
“魏先生那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夸你了,他一向彬彬有礼,难不成还要说你是厚颜无耻?”周让冷笑。
说话间周夫人招呼人将热菜端了上来,“别吵了,爷俩凑一块嘴就叭叭个没完,要吵出去吵。”
父子两人各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吵闹。
周夫人坐下后才发现阿槿不在,以往沈虞回家,身边总会跟着阿槿,便向她问起。
沈虞说道:“祖父生前给我和大哥留下了在长安和洛阳留下了一些家私,我之前没心情去打理,前些时日突然想起来,便让阿槿替我回了一趟长安和洛阳安置诸位叔伯们,他们为了祖父与沈家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于心。”
如今她身份敏感,到底不好再跟着阿槿一道回去,便托付阿槿替她周全,她亦是十分放心的。
都是极亲近的亲人,一家人刻意避开与从前有关的事,怕引来沈虞伤感,只捡些近来家中发生的趣事儿说给她听。
周绾音给沈虞夹了块裹满了清酱的珍珠团,柔声说道:“表姐多吃些,几年没见,你瘦多了……以后可是准备在杭州常住?”
周绾音比沈虞小四岁,刚及笄不久,如今待字闺中,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不过周让夫妇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太早出嫁,因此一直未曾给她许配人家。
从前沈虞和哥哥来舅舅家里玩耍时,小姑娘才十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两个双螺髻,最喜欢黏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没想到眨眼间也成大姑娘了,人也温婉沉静不少。
沈虞笑着眨了眨眼睛,说道:“若是舅舅和舅母不嫌弃,我自然是要常赖在这里的。”
周绾音的眼睛就一亮,匀称的鹅蛋脸上写满了喜悦,拉着沈虞的手道:“表姐说好了可不许耍赖,若是哪天偷偷走了,音儿必定是不依的!”
“表姐何时骗过你了。”沈虞轻轻点了下小姑娘的琼鼻。
周澄大口啃了块鸡腿,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那太好了,表姐不知道杭州城有多繁华,以前我们呆在淳安那个小县城里,哪里见过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商货,还有那些自西洋来的舶来品,以后都要带着表姐一起去见识见识才好!”
周让一直在给儿子使眼色,然而周澄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就止不住了。
气氛很温馨,沈虞渐渐放松下来。
她也不想打断,就这么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周澄讲,时不时笑着凑趣两句。
澄哥儿说得不错,杭州,真的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