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下来,文娘将银子收回荷包里。
这银子她不能要,她得还给他,想着,她急匆匆地擦干了眼泪追了出去,可大街上哪里还有沈逸的影子?
她一路四下留意着,却依旧一无所获,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一开始看错了,或是认错了,那人当真不是沈大哥?
她一时失神,又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路人撞到一起,菜篮中刚买的果子和萝卜咕噜噜滚到了地上,几乎要摔坏了。
幸好撞她的那人没计较,还贴心地帮忙替她将东西捡了起来放进菜篮中。
那姑娘声音还十分温柔,“娘子,您没事吧?”
文娘身子一顿。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女上身淡青色团锦流云银丝袄,下着一条白底浅蓝滚边素襦裙,满头乌发绾成一个单螺髻,鬓角缀了一朵素白的绢花,秀美清丽。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双方的眼中都闪过一丝惊喜和不敢置信。
“文娘姐姐?”沈虞唤出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是我,我是文娘,虞妹妹,当真是你!”文娘上前握住了沈虞的双手,欢悦道。
复又看向沈虞一侧站着的婢女,忍不住道:“阿槿,你果然也在!”
“嗯,”阿槿笑了笑,看向沈虞,“外面冷,不如我们回客栈说吧。”
三人进了鸿来客栈沈虞的客房,文娘四年不曾见过沈虞和阿槿,一路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沈虞其实也早知她已经嫁了人,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却依旧含笑耐心地听着。
从前三人比邻而居,居处一墙之隔,文娘痴长沈虞两岁,她住进兴国寺的时候,年纪差不多和沈虞一般大。
十二三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邻家的少年郎俊朗如玉,温文尔雅,说话时细语轻言,像春天的微风抚过她的发梢,从此之后便是她整个少女时期最瑰丽美妙的梦。
在母亲病逝后的那一夜,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悲伤不自己,是他在隔壁弹奏一曲《蓼莪》,彻夜不眠,相待抚慰。
可那时的她家族倾覆,沦为低贱的庶民,他却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她只能隐藏自己的心意在远处远远地看他一眼,哪怕得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微笑,她都心满意足。
她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眼前的女子,四年不见,她怎么好像也变了许多?眉眼间没了少女时的娇媚活泼,有的只是一潭死水的沉静淡然。
“沈大哥……是和虞妹妹一道来的江州吗?”她试探着问。
沈虞沉默了片刻,“大哥他四年前就已经过世了,四年前我捧着哥哥的骨灰葬回云台,文娘姐姐难道不记得了吗?”
文娘吃惊道:“怎么可能,我刚刚明明还在西市旁边的一条胡同看到了他……他还……”
还对她冷言冷语,面无表情地让她让开。
“他还怎么了?”
沈虞问道:“文娘姐姐,你说实话,你看到的是我大哥吗,是不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沈大哥那双眼睛我绝不会认错,不过、不过他的脾气好像变了许多,变得有些,有些凶了……咦,虞妹妹,你脸色怎么忽然这么差?”
沈虞气得浑身发抖,心想她现在不止脸色差,她现在都想直接跑出去踢上几脚那个混蛋!不是说好了要放手么,还骗得她心甘情愿被他那般轻薄了十数日……
骗子!大骗子!她真是讨厌死他了!!
“咳……她,她没事,没事。”
阿槿见沈虞这个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赶紧过来打圆场,“你别误会,那人确实不是公子,他是……是,只是一个和我们公子生得很像的男人。”
文娘迷惑,“是这样吗?”
“他是不是对姐姐说什么?是不是欺负姐姐了?”沈虞问。
文娘一哂,低头拨弄着腰间的帕子,“没有,妹妹别误会,他就是有些不大高兴罢了,”从荷包中拿出那枚银锭推过去,“我唤他沈大哥,他似是很……有些不悦……就给了我这块银子,虞妹妹若是认识他,便帮我将这块儿银子还给他吧,无功不受禄,我当不起这么多钱。”
倒是他的做派,沈虞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道:“我和他也不熟,既是他给文娘姐姐的,姐姐拿去便是,反正他这人这辈子最不缺的便是富贵利禄!”
说这话时她脸上似是因恼怒浮起淡淡红晕,眸中却含着三分恼三分嗔三分无奈,分明是小女儿情态毕露的模样。
文娘看着她,目光中不禁闪过一丝讶然和异样。
但她很快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神色已恢复如常。
“那也不成,你既和他认识,便帮姐姐这个忙,把钱还给他吧。”
沈虞不想要这钱,但是文娘想当年也是大家小姐,脸皮儿薄,怎么可能拿旁人扔给她银子,沈虞只好道:“姐姐生了大娘,我也没有时间去看,日后若有时间,一定登门拜访,这个就当是我给大娘的见面礼。”
她从怀中掏出一块儿镂空灵芝凤玉佩塞到文娘手中,文娘自是百般不应,但盛情难却,还是收入怀中,两人又寒暄几句,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文娘这才匆匆离开。
是夜,沈虞推开雕花轩窗,望着夜空中澄净空灵的月色。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不要躲了,赶紧出来。”
等了片刻也没人应答她,沈虞咬了咬唇,“砰”的一声抽了窗支,拉上软帘,趴到床上生闷气。
气着气着她也倦了,枕着月色沉沉睡去。
无人看见,对面巷中,藏在暗处的黑衣男子抬头望了一眼俯身在屋檐上的暗卫,后退几步,再次悄悄隐入黑暗中。
*
半夜里沈虞睡得正香,自是不知有人趁她睡着悄悄吻她额头,小心翼翼地给她掖被子。
沈虞睡觉不老实,翻了个身,手直往李循脸上呼,幸好李循躲闪的及时,握住她软软的手腕。
月光下,她的半截皓腕莹白如雪,纤弱单柔,在掌中仿佛握了一匹滑腻柔软的上好丝绸,李循轻轻揉了揉,望着她的睡颜,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又亲了亲,直到小手的主人仿佛有些察觉,柳眉微蹙,他只好赶紧将手放下塞回被子里。
走过桌案旁时,他的身形滞住。
一束冷淡的月光落在海棠花如意方桌上,数十张栩栩如生的肖像画压在镇纸下,少年郎笑意温润,白衣胜雪,青衣如竹,仿佛淇水之畔,绿竹猗猗,君子如圭。
寥寥几笔,跃然纸上。
他的笑容,仿佛可以涤荡这世间的一切尘埃,温柔岁月,惊艳时光。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李循看着,沉默许久,嘴角慢慢扬起一抹苦涩。
他走到轩窗旁,把窗户关紧,防止有风吹进来,将桌上的画纸吹散。
做完这一切,最后看一眼躺在床上睡熟的沈虞,轻手轻脚地掩门离开。
……
翌日一早沈虞和阿槿收拾得当,两人才一道出发去云台山。
拾级而上,落叶遍地,山顶的微风抚在人脸上带着沁凉的秋意,偌大的古刹在山雾中若隐若现,古朴恢弘的碧瓦飞甍拔地而起,很快近在眼前。
阿槿敲开寺门,两人像上次一样,在知客僧的指引下先去拜谒了寂然方丈。
不过正碰上方丈在做早课,两人只得往返,暂去了还明院中。
阿槿将靠窗的竹榻擦拭干净,掩门退了出去。
沈虞坐到镜台前,用钥匙打开上锁的梳妆奁,从中取出一只木匣。
她用帕子轻轻拭去上面的灰尘。
里面装了六十二封信,每一封上面都写着“吾妹亲启”。
手抚在那端方秀逸的“吾妹”二字之上时,已忍不住泪盈于睫。
从前她一直不敢看,因为怕触动那些甜蜜又痛苦的回忆,每回想一次,都几乎是在刀子抵在心口一点点剜她的心口肉,如今她既下定决心要放下过往,便鼓起勇气,将腐肉尽数剔除,把信一封封拆开。
曾经的回忆清晰的出现在脑海中,那些刻骨的伤痛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麻木。
原来时间真的可以令人淡忘一切。
有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恐地发现梦中他温柔清隽的面庞在她的回忆中竟已慢慢远去模糊。
甚至再过几年,她好怕会彻底忘掉他的模样,所以拼命地画他,想要记住他的面容,写下两人的每一个瞬间。
她可以放下他,却绝不可能忘记他。
李循说得对,她不可能一辈子守着两个人的回忆过活,人要永远朝前看。
海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这是你为还明院取名之意,妹妹一直记得,逸哥哥,这一次,我决定不再折磨自己了,后半生,我想要追随自己的心意,为自己而活。
沿着夹道走到后山,下了后山的小径,前往后山绮霞峰。
绮霞峰有处墓园,周遭栽种了一大片的竹林,又有溪水环绕,秋风萧瑟,吹动山涧绿水,水波澹澹,百草凋零。
这里葬的都是历年来寺中许多圆寂的方丈大师,从前兄妹两人还曾戏言,若是谁先去了,便将对方墓冢安在此处。
因为此处福泽深厚,葬在这里说不准还能沾几分高僧大士的荫庇,来世投生到一处好人家。
沈虞将提前准备好的酒菜一一摆好,点燃线香。
她的哥哥,本该葬在皇陵之中,与他的父王母妃共葬,可如今却只能孤魂在外,飘荡无依。
“逸哥哥,你那个好弟弟,早就将你抛之脑后了,皇陵中那座衣冠冢,也不知道还要伫在那儿多少年,你从前待他那样好,这个没良心的,也从不知过来看你一眼。”
沈虞边烧纸钱,边讥讽道。
烧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沈虞几乎咬碎一口银牙。
我看你还能躲到什么时候。
墓园中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惊飞枝桠上的一群“哇哇”乱叫的老鸹。
沈虞静静地看着蹲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神色焦灼的男人。
“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李循一僵。
他松开她的手,起身道:“你既无事,就不要骗孤。”
他转身就走,沈虞在背后叫住他,“站住。”
她走到他的面前,朱唇动了动,刚要开口说话,发现李循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盯着自己的脚尖。
但他眉心的青筋一直在抽动,分明是在隐忍的模样。
沈虞心中微微一叹,低声道:“我不是要说话伤你。”
她将线香放入李循手中,柔声道:“看一看他,和他说几句话,好么?”
他一定很想你。
李循眸光微动。他沉默着,高高地昂起头,衣袖下的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他……不会想要见孤。”
他伤了他这一生最爱的女子,并卑鄙无耻地觊觎着她肖想着她,如何还有脸再去祭拜他?
“他会的,”沈虞说道:“殿下,就当是我沈虞求你。”
说着便要屈膝施礼,李循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心中难掩的酸涩,“你竟为了他求我,那么我在你眼中又算什么?”
“虞儿,你说你心中没有我,那今日你便当着他的面,他是你的兄长,亦是我的兄长,你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和我,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
他又在闹什么?沈虞蹙着眉,努力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你若不愿,走便是,何必要问这样没意思的问题?”
“因为你心中有我。”
沈虞心头一震,抬起头看向李循。
李循定定地看着她,黑黢的凤眸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幽暗,深邃,坚定,又好似带着几分破釜沉舟似的孤勇和决绝,紧紧地裹挟住她。
他拉着她到李衡的墓前,看着她踉跄一步神情无措,忽又心软。
他不想逼她的,可是她总不肯直视自己内心的情意,这一次,说什么他都不会再心软,一定要问个明明白白!
李循捧起她的脸,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告诉我沈虞,当着兄长的面,告诉我,你心中是不是有我?”
“不……不是……”
“不用急着拒绝我。”
李循温柔而强硬地捧住她一直在试图挣扎的脸,柔声问:“我与谢淮安,是不同的对么?你对他永远都是客气疏远,可你对我,会生气,会娇嗔,会讥讽,若你心中无我,怎会容忍我吻你?”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他是我最为尊敬的兄长,论理,我该喊你一声嫂嫂,我本不该碰你,可我不仅碰了你,还在明知你与他倾心相恋之后依旧对你死缠烂打。”
“如果他要怨要怪,这些全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纠缠于你,与你无干,就算上天要惩罚,那就全都加注在我的身上,要我短折夭寿,我都不在乎。”
“我唯一在乎的人,唯有你……”
沈虞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止不住地抖,“你若是非要这般说,我又能如何。”
李循仿佛还嫌弃这火添的不够,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若我李循此生辜负沈虞,便立即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住口!”
手掌下的心跳飞快而有力,沈虞一时竟心乱如麻,她仿佛被烫般收回自己的手,一把推开李循,大声喊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你在大哥的墓前说这些,你不要脸我还要!”
她一脚踢在李循的腿上,转身就跑,此刻只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见到李循!他真的是太可怕了!
本来若只是小姑娘的一脚倒也没什么,只是沈虞那一脚几乎用了十分的力气,又正巧踢在李循腿上一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
李循痛得差点蹲下去,朝着她的背影低吼道:“虞儿,你这胆小鬼,站住!”
可惜她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转瞬人就不见影了
李循只得一瘸一拐地追过去,在竹林中穿梭,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还是担心她担心的不行,后悔刚刚不该将话说得那样重。
“虞儿,虞儿,你不要冲动,我刚刚说的话,你不爱听我收回便是了,我再也不来寻你,在你面前消失,你不要想不开……虞儿!”
“虞儿——”
寻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远处的假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李循心一跳,顿时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大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只见假山后的溪水旁躺了个人,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小袄,看身形却并不像沈虞那般袅娜纤细。
李循心中警铃大作,慢慢去摸腰间的刀,靠近地上的人,“虞儿?”
地上的人骤然暴起,衣裳朝着李循的脸上一扔挡住他的视线,幸好李循早有准备,迅速躲闪到一侧。
待他转过身去,才赫然发现眼前的人果真不是沈虞,竟是个陌生的男人!这男人手中还握了把刀,直直地就朝着他的心口扎来。
李循也抽出了腰间的刀,抵在胸口。
“铿”的一声,两把刀在空中交错出刺耳的声响。
李循一脚揣在刺客的心窝上,力道大的直踹得刺客一头仰倒在地上滚了好几滚。
“何处来的宵小,适才的女子你们将她掳到了何处去!”
刺客刚要起身,一把刀就架在了他的咽喉处。
刺客看向他身后,就在这时,背后响起一个沙哑阴沉的笑声,有人拍手笑道:“太子殿下真是好身手,伤成这样我的暗卫都不是你的对手。”
李循转过身去,待看清背后的景象面色大变。
“李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