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断的几场雨,令京师夏日的热气一下子消弭殆尽。
好容易等到长安终于放了晴,却还是残存了些许冷意。
崇政殿庭前青石砖上积了几滩水,被西斜的日头一照,混着徐徐南风,呈现出一片粼粼波光。
萧晗坐于廊下自弈,时而抬眸看一眼庭中桐树,葳蕤的枝叶遮天蔽日,从硕大的树叶缝隙间,隐约可窥见颤巍巍挂在枝头的梧桐子。
尚未到成熟的时候,需得盯着仔细些,方能看清楚一二。萧晗凝着看了许久,不知不觉眼睛有些疲乏了:“大概还要些时日,方能成熟。”
林易跟着点头,脸上带着几分笑:“殿下说的是,这桐子可得到了秋日,方能成熟落下呢。”
阵阵薰风轻柔如许,萧晗斜眼看了看他,轻哼一声:“还用你说?”
林易赔笑应了声是,同他说起了这段时日京中的趣事:“奴婢听到宫中传闻,说圣人这几日身子骨好些了,昨日还下床走了两步呢。”
萧晗拿起一枚黑子朝他扔去,哪怕庭院中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仍是不易察觉的蹙了眉头:“莫要妄议圣体。”
“瞧奴婢这……一时跟着圣人高兴,竟是忘了这茬。”林易打了自个两下,连连赔罪。
暗中打听圣人的身体状况,往大往小了说,可都能安上罪名。
林易想了想,又道:“哦还有吴王世子。听闻他新得了位爱妾,那爱妾是江南人,想吃莼菜羹,他赶急赶忙的让人送了过来,被吴王好一顿骂,差点连那爱妾一道杀了。”
他说的眉飞色舞,那绘声绘色的描述模样,几乎自个就在当场看着一般。
萧晗却颇觉无趣,扔下下了一半的棋,转身进了内殿。
“洪成手下人手不够,真只靠他一个,恐怕刚到北庭地界便要被斩杀。”萧晗取过悬在架子上的宝剑,抽出几寸细细观赏。哪怕在昏暗的内室亦是寒光闪烁,可见是柄利刃。
林易紧随其后进去,阖上重重殿门,方才低声道:“殿下竟是叫郎君潜入那般危险之地,怎就这么狠心呢!”
他也是昨日才知,西突厥可汗病危是被人下了毒的缘故,下的毒分量不多,能叫人吊着半条命,却又使不上力气。
这下毒之人,正巧是殿下派去的细作。
中毒后,可汗第一时间封锁消息,这才急急上书给大郑说思念儿子,愿献牛羊换三王子归国,实则是要召三王子回去继位。哪成想三王子才走到半路上,可汗病危的消息便被人传了出去,传得莫说西突厥几个部落知晓,便是连一直想和它互相吞并的dōng • tū厥也得到了消息。
自去年那一战大败,可汗威望大减,连最喜欢的儿子,都被迫被送进了大郑为质。底下好几个部落都不满他擅自开战,以至于损失了那么多财产和马匹。
奈何他南征北战多年,手下兵强马壮,若是他身子好好的,众人只能将不满藏在心里,不敢去挑战他的权威。
恰逢可汗病危,一众兄弟和儿子们,便开始蠢蠢欲动。再被人挑拨几次后,战事一触即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萧晗淡声反问,“突厥只是荒夷了些,也不都是蠢货。我叫他搅浑西突厥这池水,居然上来就干了件大的,不过他命不好,竟然被齐邯截住了那三王子。”
林易不是很懂这些,听到是被齐邯截走了人,忙道:“是被平凉侯截走还好些,总归不是旁人,殿下放宽心就是。”
萧晗“铮”的一声将宝剑完全拔出,缓缓靠坐在那张檀木圈椅上,叹息了一声:“直至今日,我也不知叫阿衡……到底是对是错。若是没有西突厥这场祸事,北庭一行,必定凶多吉少。”
废弃皇孙容易受人宰割,将来也容易被清算,连这层身份都失去了后,有时恐怕更好任人拿捏。
他在北庭经营多年,暗中安插的人手众多,并不确定在他被幽禁后,北庭还有多少人会向着他。
要萧衡假意失踪往北庭,是个无比艰难的决定。
为了叫他更保险些,只能让西突厥乱起来,叫北庭将注意力都放到突厥身上去。
卢烨曾向他提议,可引dōng • tū厥南下,再联合吐谷浑和西突厥一道抵御,趁乱杀回长安直接助他登极。
这是个最稳妥最便捷的法子,他却想也不想,直接否决了这个提议,并告诉卢烨,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
请神容易送神难,就怕突厥不满一时掠夺,想要把窝都给挪过来。
他确实不想死,也想要这万里河山,但却不愿叫外族入侵,最终拿到手的只是一个空壳子,内里的锦绣都被外族给掠夺光了。
“阿耶这病症,也只能这样好一阵坏一阵了,不过他人没事就行。”萧晗揉了揉眉心,想起圣人近来训斥了齐王好几次的传闻,无奈道,“二郎那性子,他也不是不知,何必呢。”
自他活到进学的年纪,朝中上下就没大关注齐王这个二皇子了,也没人再将他看做储君的预备。所学所听,都是告诉他作为未来藩王,要尽心尽力辅佐哥哥。
齐王性子懦弱,在朝中领的一向都是闲职,没人教过他该如何处理这些棘手的政事。
皇帝清醒后,知道他又以政事过问皇后,被气得连骂了数声没出息。
“给阿衡传个消息,让他待这场战事毕,没什么意外就先在北庭待着,不必着急回来。”
*****
陇西冬日格外冷些,风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夏日的炎热却和别处没什么分别。
夏日艳阳过于炽热,兼之齐邯也不在,萧神爱便理所当然的开始躲懒,一点儿也不想出去骑马。
骑马多累啊,又晒又热,出去一遭她都觉得身子骨快要散架。
清檀起初还劝劝,后来实在劝不动,只能讷口不言。
“等侯爷回来问起,我看郡主怎么答。”傍晚用过饭后,看着窝在躺椅里看书的萧神爱,清檀忍不住说了句。
萧神爱将书倒扣在躺椅边上,抬眸轻哼道:“我能怎么答呀?这有什么答不上来的,我就说我不想去。”
清檀似笑非笑:“郡主当真?”
“自然是……自然是当真啊!”萧神爱的声音本来渐弱,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的提高了音调。
怕她一会儿恼羞成怒,清檀也不忍心拆穿,轻声道:“郡主先看书,我去吩咐人烧水,一会儿洗漱了早些睡下吧,明日还要去婚宴呢。”
萧神爱正看到兴头上,自然想要一口气读完,一点儿都不愿意丢开手,因此只是小声道:“急什么,又不是你出嫁,晚些去也没什么啊,赶上用饭就行了。”
清檀被她给说得面红耳赤:“郡主真是越来越……”
“越来越什么?”萧神爱放了书,眨眨眼,一脸疑惑的看过去。又低头看了看自个,她这不是挺好的吗?
清檀憋了一会,最终泄了气:“没什么。”她想着萧神爱方才的话也不无道理,如今整个陇西身份最贵重的,非她家郡主莫属,她能去参宴就已经很给面子了,哪里还在乎早晚。
话虽如此说,萧神爱晚上将那本书看完,心满意足后,便甜甜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比往常醒得还要早些。
用过一顿朝食后,便乘车出了门。
郡守长女出阁,哪怕男方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孤儿,亦是宾客云集。
因那十五郎是被李家长房收养的,理所当然的由长房来给他操持婚事,萧神爱也是去赴了男方家的宴席。
筵席正酣时,十五郎将新妇迎了回来,众人都跟着去看,萧神爱也是头一回在这边参加婚宴,见着许多婚俗都和京城不同,新奇之余,也跟着去凑了回热闹。
婚房里头挤满了来瞧新妇的女眷,萧神爱眼看着挤不进去,就罢了手,还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郡主不进去瞧瞧么?”清檀笑着问她。她家郡主本来就是爱热闹的性子,今日碰上这种喜事,难免不想跟着玩一遭。
里头虽然堆满了人,只要郡主肯过去,众人自然会给她让开一条道,根本不算什么难事。
萧神爱却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在外面走走吧,也清净些呢,我刚才瞧见池边栀子花开了,我摘一朵给你簪上。”
清檀连连摆手说不要,嫌弃栀子花太大了,一朵石榴花还差不多。俩人说笑着在廊下走了两步,融融灯烛在地上拉了长影。
“今日这么热闹,郡主怎么不一道进去瞧瞧?”
身后突的传来一道声音,萧神爱回首看去,见着了一身着赭色衫子的老妇人。这老妇人姓章,是李家二房的一位老夫人,真要论起来,还是齐邯的叔外祖母。
萧神爱跟她不怎么熟络,因此只是笑笑:“嗯,人太多了,我就不进去瞧了。”
“不去也好。”那李老夫人应了句,小声嘀咕道,“自个嫁了这么久都没动静,还是莫要去人家婚房招忌讳了。”
她年纪大了耳背,自以为声音很小的嘀咕,却足够廊下的人听个一清二楚。
莫说廊下众人变了脸色,便是连她的儿媳小章氏,也被吓得惨白了一张面容,在心里祈祷着那郡主没听清。
姜氏张罗了一日,骤然听到她这话,一口气霎时被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的。
她小心翼翼瞥了眼萧神爱,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时,却见她只是撩了撩鬓发,唉声叹气:“是呀,论这种事儿么,谁能比得上您呢?”
“多会生呐,一生生个吃牢饭的,二生生个被罢官的,这世上还有谁比得过您?”萧神爱轻嗤了一声,绝美的面容半隐在灯盏下,抬手让侍从去制止了李老夫人进门的举动,“你这么晦气的人,还是别进去玷污人家婚房了吧?”
清泠泠的声音没有放低半点,不疾不徐的传入了屋外众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