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岭西缓缓向前一步,喃喃道:“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你了……”
这幅痴痴的模样,让少年微愣,随即反应过来,疑惑道:“这位,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下:“我是路过这里,觉得这方桃林很美,才进来看看,如有冒犯,我现在就离开。”
殷岭西这才看见少年另外半张脸上还带着面具,眉间赤羽绝艳,五官并非清冷,而是偏向艳丽。
少年见他不说话,遥遥一拱手:“冒犯了。”
语罢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殷岭西下意识道:“等一下!”
少年回眸。
殷岭西又恍惚一瞬,随即笑了笑,“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些酒,如果不介意的话,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吗?”
半个时辰后。
少年懒散的倚在游廊一角,手里拎着一个喝了过半的酒坛,微醺着出神。殷岭西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安静的看着他。
“……你刚才将我认成谁了?”少年喝了口酒,问道。
他视线轻飘飘的落在那墓碑的画上,不知怎么,嘴角就浮起一抹莫名的笑:“是你的心上人?”
殷岭西摇头:“你们很像,但又一点也不像。”
少年嗤笑一声,声音极轻:“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将爱人都认错的人了,这对被认错的人来说,多不公平啊……”
身边的人没再吭声,少年就继续道:“你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
“一千年了。”
“比我都大。”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
殷岭西来了兴趣:“你眉间有赤羽印记,是只小赤鸟吧,三四百岁的年纪,哪来的那么多不开心?”
“哎?”少年笑了,“你哪看出来的我不开心?”
殷岭西定定的看着他的笑,目光移到他的眼角,低声道:“因为你哭了。”
“是吗?”少年惊奇,他随意的抬手一抹,还真的在指尖看见了晶莹的水,于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因为你这酒,太辣了。”
殷岭西将视线移开,淡淡道:“我们素昧平生,你来这里也算缘分,若是心中有事,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总归活得时间比你久,或许能出出主意。”
“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也不用担心我与旁人说起。”
少年渐渐沉默,片刻后,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发现,将我养大的人,只是把我当成令他心悦之人复生的灵药,要断我翎羽,取我寿元。”
少年挑挑拣拣,陆续说了几件事,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出来散心,就来到你这里了。”
殷岭西微微拧眉:“你没想过就这样离开吗?妖族寿元岁多,但断翎羽可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疼。”
少年没说话。
其实现在对他来说,断翎羽尚且能活,可寿元……
赤羽元婴之后,寿八千载。但上次涅槃之火,已经将他寿元烧了七千多年,除去他活过的年纪,他真的摸不清自己还剩下多少。
他出神了片刻,问了一个不甚相关的问题:“你活了那么久,认识拂知剑尊吗?”
殷岭西愣了愣,抿唇道:“知道一些。”
少年撑起身看他,“那你认识顾眠凉吗?”
殷岭西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认识。你问这个干什么?”
少年哦了一声:“没什么,因为有人说我很像拂知剑尊,我就对你们那个时候的事情好奇,想问问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顿了下,“是道侣吗?”
此时再提起,殷岭西身上的戾气几乎看不见了,语气悠远,“他们啊,不是道侣,顾眠凉是拂知的小师叔。”
少年忍不住道:“感情很好吗?”
“若是没有后来的一些意外,或许……他们会在一起吧。”
若是没有他插足,师尊没有遇见他,或许他真的会和顾眠凉在一起。
少年呆了会,抱着酒坛喝了半天,“……那你给我讲讲吧,我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殷岭西似乎渐渐的陷入回忆当中,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从清晨午时,说到夜幕降临,漫天星辰微微闪烁,纷扬的桃瓣随凉风飘走。
末了,少年艳羡道:“拂知剑尊……真好。”
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比他要好这么多,怪不得义父痴情至此。所以义父喜欢他完全可以理解的嘛。
他摇摇头,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抱着酒坛子,慢吞吞的往回走。
殷岭西看着他的背影:“要走了?”
少年罢罢手,打了个酒嗝:“不用送了……”
殷岭西叫住他,迟疑了片刻,“你若有什么事,还可以再来找我。”
再来这里么……
少年环视一圈。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但他应该没有机会再来了吧。
他不知道这个黑衣青年叫什么名字,但相处这一天,却莫名觉得很是舒服。
或许他们之间就只有这一日的缘分。
少年回头,认真道:“我叫云浮,浮云的浮,若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喝酒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像来时一样,又消失在桃林深处了。
殷岭西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游廊里又落满了一层桃花瓣,才起身,熟练的打扫干净,走到墓碑前,坐在旁边的蒲团上。
“师尊,让我梦见你一次吧……”
他靠着墓碑轻喃,缓缓闭上了眼。
可不多时,他浑身的经脉就变的滚烫,千年前融进身体里的半块至净骨,似乎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散发的波动极为强烈。
隐隐藏着激动的意味。
殷岭西倏地睁开眼。
——
再次回到竹屋之后,拂知就没再作妖,老实安分的顺着顾眠凉演戏。
少年假装看不见在北方一座山巅上渐渐成型的唤灵阵法,认真的投入到这剩余两个月的美好幻影中。
他任性的提自己的要求,让顾眠凉背下来他的喜好,还要检查。只要让顾眠凉露出一点无奈的情绪,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不知不觉间,顾眠凉已经习惯了照顾这只没事挑刺的小雀儿。
少年整日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但从不让顾眠凉在他房间待到晚上。
所以顾眠凉也从不知道,他每晚都会哭。
睁着眼,无神而绝望。
到第二日又擦干,看不出丁点痕迹。
他才活了三百多年,他怕疼,他怕自己给了寿元之后,会立即死掉。
那样太不吉利了,他想着。
义父喜欢的人刚刚复生,他就死在两人面前,很晦气。
怎么着,也得找一个别的地方,死的远远的。
最好谁也瞧不见。
少年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是很有骨气,于是哼唧两声,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只是不多时,那枕头就莫名的晕开了湿痕。
……
这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今晚是最后一晚。
顾眠凉将晚膳送进来,打算离开的时候,少年叫住了他:“义父。”
顾眠凉身形一顿:“嗯。”
少年抬眸,神色平静的不像话,不见这两个月的沉迷,“唤灵阵法准备好了吧。”他直接挑明了。
顾眠凉眼里的温柔淡了些,坐在他对面,“准备好了。”
他掏出一个小玉瓶,指尖轻敲:“这是止痛的,你明日……不会有感觉。”
少年接过来把玩片刻,笑了一声,又放在桌上推了回去,“不必了。”
“断翎羽,若是没有感觉,我不能保证是整根断下来,”他无所谓道,“毕竟是第一次断,没有经验。”
顾眠凉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那止痛的丹药收回来。
少年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右脸上爬着三道蜈蚣似的红色疤痕,诡异凄艳。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掌心落在顾眠凉手背上,稍稍握紧,语气莫名:“义父,这是最后一晚。”
他将自己的手指钻进顾眠凉的指缝中,十指扣紧。
“你看清了,我是谁。”
顾眠凉目光从少年脸上的疤痕处掠过,低声道:“你是云浮。”
少年就笑了,眉间赤羽灼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