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余棉出现了一起性质极其恶劣的贪污案。
身为嘉陵机场集团总经理的薛父涉嫌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人进行资金拆借贷款谋利,受贿金额高达千万。
当时,负责这起贪污案审理的法官就是时呈甫,涉案贪污金额全部由薛国军作了平账处理,证据充分,最后薛国军被判处死刑。
案件宣判前,一向优雅柔弱的薛母曾经找上门,当场向时呈甫下跪,声泪俱下地请求轻判。
可时呈甫不得不狠起心,将人拒之门外,他平常儒雅随和,却不会放弃法官这个身份的原则。
薛国军入狱后,薛母崩溃患上精神分裂,薛曦和弟弟只能跟着在附中任教的叔叔一起生活。
时萤和薛曦以往关系不错,却在这件事后彻底没了交谈。
三个月后,时呈甫因为高强度的工作,在法庭上突发心梗去世。
突遭巨变,时萤能够接受薛曦起初冷漠的态度,却没想到,薛曦的行为愈演愈烈,渐渐将家破人亡的恨意转移到了她身上。
薛母教了时萤八年钢琴,曾是她十分尊重的师长,可人生偏偏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发现薛曦的恨意是在初三,那时的薛曦还不过是在班里散播时萤和卓峰的暧昧谣言,拆凳子划书本,做些困扰但伤不到时萤根本的事。
想到薛母过去八年的照顾,时萤默默忍了下来,没跟任何人提及。
然而高一那年,薛曦变本加厉,在时萤生日那天,将她锁在了教室里。
那段时间方茼出差,而方景遒确定保送后,请了半个月的假,被国外的母亲接走见面。
附中鼓励学生晚自习,也会给在教室待得太晚的走读生提供临时宿舍。
时萤那几天选择了住校,她是在教室里待到最后的人,准备离开时,才发现教室的门被人落了锁。
薛曦倒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想出来可以,你也跪下求我。”
时萤平静地答:“不可能。”
不知是不是薛母当初向时呈甫下跪的场景给了薛曦太大的刺激,时萤拒绝后,薛曦开始破口大骂,骂时萤,也骂时呈甫。
时萤听过很多次,知道薛曦那刻完全陷在情绪里,已经不想与其争辩。
她知道父亲没做错任何事,判决是时呈甫公正的底线,也是法律的底线。
最后,薛曦离开。
没人知道,时萤那天在寒冷的教室里,被人锁了一夜。
余棉的冬天没有暖气,时萤坐在教室里翻开习题,可冻僵的手指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写字。
深夜寂静,手机也已经没电。
恍惚中,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自己,那是一种挟了恐慌的孤独感。
她拽出桌洞里的校服外套,裹在白色羽绒服外取暖,整晚半梦半醒,却望见对面的高三教学楼里,有一间教室亮了快一夜的灯。
靠在窗边的少年,是陆斐也。
就是黑暗中的那一点光亮,驱散了滋生的恐惧。
她还没有被全世界抛弃。
……
第二天一早。
薛曦打开了教室的门。
时萤擦了擦鼻子,看着薛曦一声不吭地走回座位,冷淡开口:“如果还有下次,我会告诉老师,或者报警。”
“你应该清楚,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你不可能继续留在附中上学。”
“这一次,我说到做到。”
时萤一向是温声细语的好脾气,此刻的嗓音中却带了些威胁意味。
——她不会再纵容薛曦。
教室里只有她们。
话音刚落,薛曦就“蹭”得站起身来,语气略为讥讽:“时萤,你可真会装善良啊,你爸判死了我爸,又逼疯了我妈,你凭什么干干净净!”
“呵,不过也没关系了,老天爷收了你爸的命,至于你,平庸的人,永远都是平庸。”
薛曦说完,将捏在手中的那张试卷狠狠扔了过来,鲜红色的分数划在试卷中央,格外醒目。
薛曦扯着嘴角嘲讽:“就你这个样子,连你妈都瞧不上你吧?”
时萤闭了闭眼,几秒钟后,默默捡起那张被薛曦踩了脚印的试卷。
薛曦的行为伤不到她,可薛曦的语言确实动摇了她。
比起早恋的流言蜚语,时萤更在意方茼的信任。比起一次糟糕的成绩,时萤更在意,她是否真的如薛曦所说,在方茼眼中一无是处。
没有人能够毫不在意亲密之人的看法,何况,在时呈甫去世的两年里,她就只有方茼这个母亲了。
方茼的悲痛,她体谅。可是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伤心中,甚至没有人问她一句,想不想父亲。
时萤是不太敢去想时呈甫的,因为每次的思念过后,都会明明白白地意识到,她已经没有父亲了。
——那么好的父亲。
……
她拼尽所有努力,想要得到方茼的一点认可,最后却越陷越深。
平庸的人,永远都是平庸。
平庸的人,永远一无是处。
可她能怎么办呢?
没有人能带她走出来。
……
高一平安夜那天,天气预报里的猛烈寒流如约而至,余棉居然下了十几年来唯一的一场雪。
洁白雪花漫天飘落,在校园的喧嚣中保留着独有的清静。
对于在余棉这座南方城市长大的人来说,那副场景太过稀奇,以至于附中的学生们都难得放下了书本,纷纷涌上了操场和楼下。
时萤也被同桌王思颖兴致勃勃地拉出了教室,伴随着欢呼与嬉笑,她隔空望见高三教学楼那边,陆斐也一个人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白雾撒下,雪缓缓落在他肩膀。
所有人都在看雪,他却只是撩了撩眼皮,懒散随意地倚在那,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周围也有人在议论他——
“陆斐也升了高三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月考还考了年纪第一。”
“附中成绩好的多了,出身摆在那,他再怎么拼命也爬不上去,毕业后注定平庸。”
——注定平庸。
时萤想,他应该不会。
关于陆斐也这个人,有太多次契机,让时萤注意到他,事实上,也不止她注意到了。
从那以后,时萤好像把她卑微无助的逆反心态投注在了陆斐也身上,并且越来越坚定的相信,他一定能够成功。
很奇怪,起初她还只是希望陆斐也能挫下方景遒的锐气,后来,是真的期望看到他改变命运。
他当然和她不一样,他永远不会平庸,就连每一个眼神,都和平庸相斥。
……
大一开学,时萤刚到北淮不久,就接到了方景遒的电话。提到陆斐也时,他言语间充斥着怒气。
“你说他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压根不把我当朋友,谁稀罕关心他啊。”
“走就走,以后可别回来。”
方景遒在电话那头撂着狠话,时萤得知陆斐也出国时,却心不在焉地想——
或许不会再见面了。
持续了那么久的关注戛然而止。
那一刻,时萤也曾自我审视过,她究竟有没有对陆斐也动心,答案是,或许在某一刻存在过,却很快以一种平和的心态被她掩埋,从未被撕心裂肺地牵动心扉,大喜大悲。
——仅此而已。
时呈甫的存在让她觉得——
爱人该是滚烫的阳光,是人生中场的哗然,是怦然心动,更是真诚坚定的选择。
她从不奢望天边的人,那只是过于虚幻的想象,感受不到。
——至于陆斐也。
时萤蓦然想起高中的物理课上,老师曾讲到的“洛希极限”。
苏梅克—列维9号彗星划过银河,却在途径木星时化为碎片。
行星与卫星相互吸引,可她不是环绕行星的卫星,只是那颗途径的彗星,一旦靠近洛希极限之内,便会粉身碎骨。
她多怕亲密的冷漠。
她也不愿粉身碎骨。
所以,远远遥望就好。
然而当得知陆斐也出国交换的那刻,时萤还是惘然若失,很浅的情绪,并不浓烈,更多的是一种见证者的豁然与祝福。
——挺好的。
忆及过往,她和陆斐也交集不深。可即便他们只见过寥寥几面,时萤也万分感谢他的出现。
少年是独行的舟,她是迷途的鸟。
失控坠落中惊鸿一瞥的风帆,像是微茫星火,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引导她前行,他也终于要驶向更辽阔的海面。
挂断电话后,时萤在宿舍坐了很久,直到日落月升,她才登上了方景遒的Q/Q邮箱,找出联系人,偷偷给陆斐也发了一封邮件。
时萤打了一长串的字,看了一遍,却又逐一删掉。
她不敢大话长篇,最后只在那封邮件中,留下了短短的24个字。
——祝君一路策马扬帆,此后人生隔山隔海,只盼顺遂,不盼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