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多风声,翳云蔽月,乱枝窸窣,小伶幽琴。也不知是哪位落魄才子作的词,唱什么前程无路,情海无涯,叫人怎生煎捱?
席泠琼姿对月,问心有愧,免不得多吃了几杯,至二更已有些酩酊大醉之态。何盏点了灯笼,使小厮家后门送他出去,不巧落起雨,风窗展卷,滴水弄花,淋得他衣袍半润。
静院风迴,雨声淅沥,箫娘在卧房听见好一阵响动,枕畔攒了千厌万嫌望一眼席慕白,将他搭在她身上的胳膊狠丢下。席慕白翻身咂了两回嘴,复起鼾声如雷。
她恶狠狠乜他两眼,翻身下床,罩一盏残灯出屋,见席泠的影伏在西厢墙上,死活摸不着门。
她忙绕过去,搀着他推门进去,嘴里直抱怨,“哪里吃酒来?晚饭也不回来吃,大半夜吃得醉醺醺的,吵得人觉也不得睡。”
席泠睐着眼,将笑未笑地盯着她,却不作声。她把灯搁在床头的杌凳上,挂起帐子扶他往床上坐,叉着腰立在他面前诘问,“吃了多少酒呀?”
他像是醉得不轻,脸和眼皆如常冷淡,只是调皮地举起只手在箫娘眼皮底下直晃。逗得箫娘噗嗤笑,白眼翻他,“五壶?”
“五杯。”他垂下手,一头载倒枕上,脸上泛着不寻常的红,令他忽地鲜活起来,实打实像个有血有肉的年轻官人了。
灯火沉沉,雨声点点,秦淮河还隐约流淌着咿咿呀呀的胡笳。箫娘蹲在床前看他,觉得稀奇又新鲜,“真吃醉了?难得,你也有这不清醒的时候。”
“我、没醉。”他咕哝两声,脸在枕上蹭了蹭,像个孩子。
“这是几?”箫娘举起几个指头在他后脑勺前晃晃。
他翻过身,在枕畔凝望箫娘,一把握住她的手,“三。”
握住了,便没放,揿在怀内。箫娘摸见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像他的心,倒像有匹野狼困在里头,在迫切地找寻出口。
她以为他的心也该是和他的眼一样冷,该是迟缓的、平静的、静默的。她难得见他这副模样,简直是一桩大新闻!
于是坏心辄起,在床前抱膝把他烟雾迷离的眼望着,趁机逗他,“既没醉,可认得我是哪个?”
隔着黯淡烛火,席泠不作声,不眨眼,目光宛如周遭茫茫的夜,要把她淹没。箫娘瘪瘪嘴,换了个问法,“你往后升官发财,钱要给哪个花呢?”
席泠浓密的睫毛一扇,笑了,“……大约,是你。”
“什么叫‘大约’呀?我就是我!”她乜他一眼,点着下颌笑,仍不知足,“那你往后做了大官,要给谁请封诰命呀?”
“那就你吧。”
箫娘正心满意足,洋洋得意,倏见他往地上一指,“给你带的,明日吃。”
她转身一瞧,粗墁地砖上落了条帕子包的什么,拾起来,竟是两个蟹黄果馅酥饼,摸上去还有余温。
她把两个饼轻轻摩挲,口里直抱怨,“吃的东西丢在地上,还如何吃得呀?咦……脏兮兮的,沾了多少灰,你这帕子,搽没搽过汗呀?”
其实她心里,该如何形容呢?像一个细小的、针眼那么大的温热泉眼,咕嘟咕嘟冒着泡,微弱地浸着她常年孤苦的心。她捉裙起来,趁他醉着,没完没了欺他,“得,好儿子,等着,你老娘给你瀹盅茶来醒醒酒。”
言毕,她仰着粉颈踅出门去,草黄的裙隐秘在门外的黑夜中。席泠的目光一直落在她消失的方向,聆听细雨敲窗,残灯苦吟,花香微闻。
他等啊等,好似苦等老天把剥夺他的半生温情还给他。半晌,等来了箫娘,捧着热雾腾腾的一碗茶,大约很烫,她不停地左手换右手,间隙里,直摸耳垂降温,一行“嘶嘶”地吐气。
行容既不娴雅,亦不端庄,与书卷里的窈窕淑女相差千里,简直俗不可耐。可俗得如此逼真,真到滚烫、看得见、摸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