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陶两家那事过去三日,便赶上应天府的扎付下来,席泠要往衙门拜任。
这时节正是吟蛩渐聒,柳影密斜,窗外莺啼时,。早有晴明天,箫娘大早便在妆台梳妆,心里搁着事,要往席家去打发席泠头遭上任。因撞上这百年好事,喜得把《西厢记》哼了一段。
仇九晋梦里醒来,见她在镜前娇滴滴施朱傅粉,媚孜孜斜插钗翠,好一副心情。他也不由笑出声,撑着坐起来,“大清早忙活,要往哪里去?过来坐,与我说两句话,我也要赶着衙门去了。”
不想箫娘头也未回,对着镜左右偏照,“今日泠哥儿往衙门拜任,我去送一送他。说起来他们家从前也是当官的门户,败了几代,如今瞧这形势,是要在他手上东山再起了。”
说起这话,那副嗓子似如柳花深巷喜鹊鸣。仇九晋忽觉一截断肠无立处,歪在床头别有深意地笑,“怎么我升任县令不见你这样高兴?”
箫娘辩出了点意思,忙转过头来,“我这不是想着趁他高兴,去讨要我的身契嚜,难道不值得高兴?”说话坐到床沿上,两个人对望几眼,箫娘笑笑,“你家往辛家的礼,都过定了?”
“过定了。”仇九晋端正身子,把她刚匀的腮抚一抚,“六月迎人过门,等迎了那辛玉台,我就常往这里来。”
“不必忙,新媳妇进门,夫妻俩不得热辣辣的混一阵?”箫娘别过腰,把裙上的腰带提起来甩着玩耍。
因想起上回辛玉台使人打她的事,还有余恨难消,“混一阵不怕,只怕你见人家闺门小姐,又娴雅又端庄,日子拿来爱她还爱不过来呢,只好把我抛到脑后了,哪里还想得起?”
仇九晋垂下手,嗤之以鼻,“娴雅端庄?谁家娴雅端庄的闺秀使唤下人外头打人的?还未过门,她的手倒长,管起我的事来了,还敢打我的人。幸而没把你打出好歹,倘或有,我只叫她拿命偿!”
“哟,你这是什么话,夫妻两个好好过日子不好,做什么为了我弄得白眉赤眼的?”
说起来,倒也不是单为箫娘,仇九晋只为他心里堵着的一口气,想想便冷冷哼笑,“不至于我去跟她白眉赤眼,家中自然有规矩收拾她。”
箫娘随之想起太太云氏惯常阴仄仄的笑脸,心里颇觉痛快,嘴上打趣,“你家规矩大,太太又是那样好理人的性子,你做丈夫的就不帮扶她?”
“我没那闲空。”仇九晋拧拧她的鼻尖,起来趿鞋,“我要往衙门去了,大约又三五日不往这面来。你夜里自己睡,点着蜡烛,别害怕啊。”
自入四月,仇九晋高升,又有婚事在后,往来酬贺的多,常时在家居住,少往听松园走动。昨夜因吃多了酒,吵嚷着叫小厮送到这里来,箫娘久不见他,也不觉如何想念,只淡淡应着。
倒把软玉那丫头想得骨焦心麻,盼了一宿,盼到天明,在外头听动静。眼下听到人起来在说话,忙端着面盆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箫娘见她热辣辣的目光只在仇九晋身上打转,不好坏了她的事,便避到妆台坐着。镜里窥见仇九晋坐在床上洗脸,软玉在旁递面巾,十分周到,“爷吃了早饭再去,厨房里都预备齐了,我叫她们传饭?”
伴着哗啦啦的水声,仇九晋接了面巾,淡望她一眼,“不吃了,衙门里事情多,路上买个果子点心吃就罢了。”
“不要嚜,衙门里的事情最是烦难人,不吃饭哪里熬得住呀?”
软玉软绵绵撒娇歪缠,箫娘瞧这架势没有两刻不休,赶忙插个缝把心里存的事情说了:“嗳,你一去三五日,我眼下有个事情要请你帮我,你先许了我再去。”
仇九晋擦罢脸,走到妆台前,歪着在镜里窥她,“哪样事情?你讲。”
镜中三重影,最末是软玉,老远地翻着白眼,嘴里嘀咕着什么,瞧那恶狠狠的目光,像是咒骂箫娘。箫娘瞧见也不理会,只拣要紧事说:“你许我五十两银子,我有用。”
仇九晋缓缓把俯低的半身抬起来,脸上有些索然无味,“什么用处?家里不都是现成的,还要银子做什么?”
箫娘暗有打算,今日非要这五十两不可,“我自然有我的用处嚜,你给是不给嘛。”
见他面上踟蹰,箫娘犯了本性,搦转腰,两片嘴皮子啪啪打起算盘:“我自打跟了你,是,一应都是现成的,你是不缺我吃不缺我穿,衣裳首饰也从不短我。可我外头总有个使唤钱的时候,虽说各门户里走动,得个三五钱,到底不够开销。你就说,我外头打发个赏钱也没有,人家说我不过瞧着光鲜,连打赏一二百个钱都拿不出,好不好歹不歹的,叫人瞧着笑话呀!”
这一番俗言道理由她口中说出来,仇九晋心内说不出的别扭。他就是不爱她这市侩模样,每听一回,愈发攒愁一回。
或许是出于她遗失了他最爱的模样,他怀揣着报复心,临走前,当着她的面掐住软玉的下巴亲了一口,“晓得了,一会子我使人送五十两银子过来。”
软玉一解相思之苦,箫娘一解囊中羞涩,皆大欢喜。独仇九晋有些不快,这种不快,日积月累地阗积着心,终有一日,会像一个残酷的真相被揭开,到时候,他该如何面对?
他说不清,带着混一日算一日那种无奈又寂寥的叹息,踅出宅门,朝华筵打个手势,“去取五十两银子送回来给奶奶。”
五十两银子还在路上,先就有娇客临门。难得,听松园竟有外人寻来。箫娘正与软玉在屋里眼神交锋,听见人报,迎到廊下,不想是晴芳,正拖着裙一瘸一拐地走来。
“哟,是你,我说哪里来的客呢。你这是怎的了?哪里摔着了?”
晴芳龇牙咧嘴地摆着袖,“休要提了,先进屋里说话。”
两个人正屋里进去,箫娘打发了丫头,晴芳扶着腰不敢坐,站着将绿蟾与何盏私会被捉之事细细说来,又说她如何被问罪打了二十个板子,讲得唾沫星子横飞:
“如今我们老爷不许姑娘出屋,只怕再闹出事来!何小官人也再进不来,姑娘急呀,就想寻你在中间递个话,谁知我在席家守了你两日,不见你去!我只好寻了过来。”
箫娘听见,一阵心惊,忙把脖子一缩,“别别别,今番你家老爷都晓得了,我还敢在中间递信?要是他发起火来,也告我个诱带民女,我怎生应对?!不成不成,你去回你们姑娘,这事情我不管了,再把我牵连进去……”
晴芳在旁劝,“哎呀你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拘谨起来?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们老爷最疼姑娘,嘴上说着要报官,真到衙门,坏了姑娘的名声,他舍得?嘶……不过是吓唬吓唬何小官人罢了!你去递了信,中间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劝得箫娘贪心复起,到底舍不得溜了银子,应承下来,等仇九晋送来五十两银子,带着与晴芳往那头里去。
走到溪畔,箫娘使晴芳自行回转,她先打发席泠上衙门,再往隔壁何家走动探听虚实。晴芳得话自去,箫娘踅入院内,天色已大亮,杏阴密匝,一丝一丝地滗漏阳光,盎然绿意里失了烟火气。
她不过两日没来,东边厨房已是冷锅冷灶,没半点油腥,空气干净得冷清,好像是因为失去了她,满园从而丧失了活着的证据。
恰逢席泠正屋里跨出来,穿着件靛青暗暗葡萄缠枝纹的直裰,缠着高高的髻,踩着崭新的靴,恍如上古孤松,崖边孑立。由此,箫娘倏然生出股使命感。
她此时难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先是心生怜悯,后又生出照顾他的使命,就等同于将她一生精明的算盘珠子都打乱了,付出与得到,都无法再计算。
迎面碰头,席泠站在屋檐底下似笑非笑,“这样早来,大约是要问我一月多少薪俸?此刻无处晓得,且等我衙门问过再来回你。”
箫娘知他玩笑,也随他玩笑,“如今领了薪俸,还是交给我?”
“我还有别人可交么?”席泠居高临下,泠然孑傲。
箫娘如今已隐隐懂得了,他说话一向十句有八句不中听,但他的行总是比他的话有分量。
她翻着眼皮,拽他往石桌旁坐,“想得我眼里只有钱似的,我儿,你娘不是那没良心的人!喏,”
她将个布包摊在案上,赫然银晃晃三个锭,两个二十两的,一个十两,“你今日初初到任,再不能像先前做教谕时那般眼里没人。如今得罪了谁,暗里给你使个绊子,兴许就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这里五十两,你拿去街上换了散碎,一是给底下差役的赏,二是买几件像样的东西,午晌往柏通判家去谢过,晓不晓得?”
席泠将一锭银子握在手上掂掂,仍旧搁回去,“你这钱,哪里来的?”
“你管我哪里来的,横竖不是偷的抢的!你拿去用,这是要紧的使用,耽误不得!”他不做声,箫娘晓得他又犯了那倔病,捉裙起来往他肩头搡一把,“你说是开了窍,我看也没全开,还是这般一点人情世故不懂。拿着呀!”
温暾和煦,席泠心里一半感动一半酸,五内都似搅合在一起,分不出个喜怒哀乐。他抬腿起来,语气有些无奈,“我不是不懂,你放心,我知道如何处事。银子你仍旧拿回去,我还要交薪俸给你。”
“没有先垫出去的,哪有往回收的?你不走这些人情,哪日又被免职归家,还哪里来的薪俸呢?读那些书,又不晓得这俗世的道理,有屁用!”
她急得叉腰瞪眼,嘴巴撅得能挂个壶。席泠想去捏一捏,又拼命克制,始终带着那一点没有喧腾的深情把她凝望,“不用你来计较这些,我自有打算。”
箫娘安心定神,却不服气,嘴上喁喁,“噢,我还为你打算错了?你去打听打听,哪个做后娘的有我这样尽心,成日不是操心你吃就是操心你穿。未必你做了官,享福的就只有我啊?这官场上的事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来驳我两句,你醒醒脑神呀,我是为的你……嗳,真交薪俸给我啊?!”
话音甫落,席泠潮海一样深的背影在院门下回首,“我看也不会多到哪里去,一月大约十五两,几石粮食卖了,能凑个十七/八两,你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