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棠难得没有跟他计较,
她仰着脸,轻轻看着他的眼睛:“你刚刚喊我什么?”
路景越愣了下,视线很快扫过桌面。摊开的书页上,正是几幅甲骨文拓片的图片。黑漆漆的底色,上面的甲骨文字纹路古朴深刻。
昭棠看着他,轻声问:“所以,伴眠,是……陪伴眠眠的意思吗?”
路景越眉心跳了一下,怕她误会他故意骗她,一时喉咙发干,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你听我……”
话没说完,就被她紧紧抱住。
她坐着,他站着,她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小腹的位置。
血气方刚的男人,很多时候不是那么受控制的。更何况他只围了一层薄薄的浴巾,针织的材质疏松,连她温软的呼吸都挡不住,透过疏薄的面料,热热地喷洒到他的皮肤上。
昭棠还不知道这一刻,男人的血液早没在脑子里了。她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紧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着这么多年来那个叫“伴眠”的id。他像是住在论坛上一样,每一次她发帖,他总是第一个回复,她好几次难过孤单无处诉说,只能对着陌生的头像敲下一句不抱希望的“在不在”时,不管白天还是深夜,他都会立刻回复“在”……她有时候都会想,他是怕论坛太孤单了,才这么24小时不眠不休地陪伴吗?
原来他不是怕论坛太孤单,他是怕她太孤单。他陪伴的也不是冰冷的网页,而是……她。
昭棠心口发酸,情绪千回百转,在胸中激荡。
“路景越……”她哑然出声,嗓音发颤。
下一秒,她察觉到什么,愣了一下。
然后,空气以与刚才完全不同的气氛沉寂了三秒。
“路景越!”昭棠咬牙,用力推开他。
考虑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楼下都是些什么人,路景越不敢乱来,自己认命地滚回浴室,重新洗了个澡。
昭棠独自坐在外面,被他弄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原本满心缱绻,被他这么一弄,气氛荡然无存。
她面无表情地翻着那几本有关甲骨文的专著。
和市面上的大众科普读物不同,这几本都是十分艰深专业的专著,这也就是她一眼看到就觉得奇怪的地方。路景越可能会为了和她有共同话题看甲骨文书籍,但应该看不到这么专精。她好奇地取出,翻了几页,书页里夹着的照片从里面掉出。
她记人脸不太行,却总是能一眼分辨出古文字。几乎是在看清的一瞬间,她就想起了很多年前论坛上的一个帖子。
楼主发帖问——为什么喜欢甲骨文?
配图是几块从未面世过的甲骨文的照片,立刻就在学界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她也是听同学说起才会去看。
当时的楼歪得特别彻底,有讨论甲骨文出处的,有什么都没搞明白就盲目攻击楼主的,就是没有人认真回答主楼的问题。
她代入楼主的逻辑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才是重点,而这几张图片多半是为了吸引关注。于是她抱着对逻辑的虔诚,也抱着对那个楼主的同情心态,认真回答了他的问题——
因为它让我相信,即使沧海桑田,这世上始终还有一些东西不会改变,不管经过多久都会一直在那里,保留着最初的样子,刀凿不破,火烧不灭。
好像就是从她回答了这个问题以后,每当她出现在论坛,就会有一个叫“半眠”的id时时出现在她眼前。
就这么一直陪伴着她,一年、两年……七年。
直到几个月前的那一次聊天,“半眠”忽然将id改成了“伴眠”。她出于对文字的敏感,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
这个人当时是怎么回的呢?
看和谁。
如果你说的是和人谈恋爱,那还差点儿。
如果是和木头,那我已经谈了有一段时间了。
将这一切串联起来的刹那,甚至都不用再发消息证实,昭棠心里就已经有了笃定的答案。
是他会说的话。
却没想到,会是他做的事。
路景越这次洗完澡出来不敢再干些有的没的了,这是在父母家,她第一次见家长,他必不能在这里碰她,撩过头了受罪的可是自己。
自觉地将衣服穿好,他一面扣着衬衫衣扣,一面走到她身边。
鼻间酸酸的感觉已经过去,昭棠从书页上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他。
路景越靠在书桌前,他摸不准她现在的心思,但这么猝不及防掉马,总让他有些心虚,更要命的是,房东那次他就已经掉过一层马甲了。
他怕昭棠觉得他这人没什么真心,摸了摸鼻子,沉吟说:“这个事儿吧……”
停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毕竟这个事儿吧,说到底也就是他又披了一层马甲这么简单。
并且这还不是最后一层。
昭棠忽然扬起一个笑容:“嗯,扯平了。”
路景越挑眉,做贼心虚,没什么底气地问:“什么扯平了?”
昭棠在他的目光里,轻轻点开自己的手机。
微信通讯录那一栏,几个企业号以下是一个星标朋友。
罗心欣。
路景越的视线在这个久违的名字上定了两秒,掀起眼皮看向她:“这个罗心欣,我没记错的话,是觊觎你男人那个吧?”
昭棠笑了,大方地点了下头:“嗯,就是觊觎我男人那个。她高中时还给你送过很多礼物,最贵的是百达翡丽,你一样都没收。”
路景越觉得荒唐:“你什么时候加的她?”
昭棠诚实地说:“微信刚出来就加了。”
路景越:“……”
路景越沉默了。
“不是,昭棠,你加她不加我?”
昭棠也没说什么,轻轻点了下罗心欣的头像。那是一个成熟女子的黑白侧影,指尖夹着香烟,烟雾缭绕上升,氛围感十足。
昭棠点进罗心欣的朋友圈。
路景越不明所以,视线顺着昭棠嫩葱般的手指滑动。
罗心欣的朋友圈很杂,有抱怨有沙雕,偶尔分享男朋友送的花和旅游照。昭棠的手指很快停留在一组照片,点开放大。
路景越看向她。
昭棠冲他眨了眨眼:“有没有觉得照片上的人很像我男朋友?”
路景越被她逗笑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就是你男朋友?”
图片上的男人一身深蓝正装,颀长挺拔。像是出席某个活动,他站在台上,身后是签到板,签完字后,他微微侧头让记者拍照。
一共四张照片,都是同一场景,抓拍时间和角度不同,只是无论哪个角度,他都好看得没有瑕疵。
下方有一个点赞。
昭棠。
路景越挑眉。
昭棠又往下翻罗心欣的朋友圈。
看得出来,罗心欣倾诉欲很强,有时候一天能发三五条朋友圈,而她所有的状态,昭棠都会点赞。她发几条,昭棠就赞几条。
就这么翻了好久好久,翻过夏天的荷花,春天的海棠,画面风格已经变成去年冬天的雪景,昭棠终于又停了下来。
轻轻点开一张照片。
英挺立体的五官,利落硬朗的面部线条。
还是他。
背景灯火明亮,男人手持香槟站在宴会之中,眉目疏冷,身边簇拥着几个身着正装的男人,都是电视上常见的面孔,在他面前挂着殷勤的笑容。
路景越知道这种应酬场合必然会被拍照,却从未想过,这些照片最后都能通过罗心欣的朋友圈被昭棠看到。
“罗心欣哪儿来这些照片?”路景越觉得费解。
昭棠老实说:“她有个小姐妹,在财经杂志上班,她小姐妹知道她喜欢你。”
“那你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会发出来?”
昭棠点头,泰然承认:“因为我跟她说,我被你甩了,她发你照片出来多多少少也有点儿向我耀武扬威的意思。”
路景越:“……你可真说得出口。”
昭棠摊摊手:“那没办法,高中的时候就因为我,她才没追到你。如果我不让她觉得我惨点儿,她怎么可能会愿意加我?”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加你?”路景越定定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不是你的情敌吗?”
她坐在椅子里,他斜靠在书桌前。他半低着头,她微微仰起脸看着他。
窗帘只拉了里面一层薄纱,外头是绚烂的晚霞,光线照进,被恰到好处地削减,成了橘里带点暖意的颜色。
她看着他,许久。
终于,她坦诚:“因为这世上只有情敌才能和我一样在意你。”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没说话。
昭棠浅浅一笑,带着涩意:“曾经我以为决绝地放弃你,我就可以无欲无求,再没有谁能抓住我的弱点伤害我。可是后来……我放不下,我还是想要看到你的只言片语,我又开始想尽办法打听你的消息。”
她略显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一开始用小号加的是骆珩,因为他跟你关系最近,可是骆珩这人从不发朋友圈,我从新闻上看到他得了全国一等奖他都没发过朋友圈,这种毫无倾诉欲的人我加他何用……我又想去加我的同学,可是他们都跟你不熟,这个时候我就想到了罗心欣。”
“你不记得她,她却时时关注着你,而且还很有倾诉欲。”昭棠理智地分析着,“唯一的缺点就是她戒心太重了,我一开始用小号加她,她以为我是她后妈派去的间谍,把我骂了一顿拉黑了,我这才不得不用大号加她,但因为当初……她也不愿意加我。我试了几次她都不理我,我才只好说,你把我甩了。”
路景越没说话。
昭棠继续说:“一开始,我真的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只言片语,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可是人总是贪心的。后来我又开始期待看到你的笑容,想听见你的声音……我把罗心欣设为星标,每当看到朋友圈有新的状态,预览那里看到她的头像我就心跳加快。可是她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也就多了那么一个在财经杂志上班的小姐妹,基本上半年能有一张你的照片就不错了,可我还是很期待。我怕她觉得我不找她说话会把我删掉,我就很积极地给她每条朋友圈都点赞。”
路景越哼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后来,我又变得越来越贪心……我不再满足于通过别人半年一次的朋友圈看到你,我想亲眼见到你。我想,哪怕见一次也足够我往后余生回忆时安慰平静。所以毕业那年,我报了岁宜博物馆。我一共考了三次,失败两次,却从未想过放弃,只是为着能有机会回来见你一面。”
她抬眸看向他:“可是真的见到你之后,我又不满足于此了,我盼着再见一次、再见一次……路景越,我想每天都能见到你,我想每天一睁开眼就能见到你。”
路景越直勾勾看着她,黑眸暗沉。
昭棠倏地笑了:“我只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年,在我难过自己求而不得的时候,你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原来我从未失去过你。”
……
晚饭已经做好有一阵子了,小鸳鸯没出来,阿姨一直不敢上来催。等了一会儿,生怕饭菜凉了,才为难地和孟逐溪提了提。
孟逐溪可跟她一样为难,谁知道两人在楼上做什么?万一……她哪儿敢去打扰她越哥的兴致啊?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孟言溪见她畏畏缩缩的模样,问她怎么了。
孟逐溪这才磨磨蹭蹭说:“可以吃晚饭了。”
龙凤胎兄妹心有灵犀,孟言溪闻言,若有所思地“啧”了一声。
“你啧什么啧!”孟淮指使道,“晚饭好了你就上去喊景越吃饭啊!”
孟言溪笑笑:“这是不是不太好?”
孟淮笑骂:“你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些什么鬼玩意儿!你越哥比你知道分寸,你别把你那些不知轻重的心思安他身上!快去!”
孟言溪:“……”
这就看怎么理解分寸吧。
要说他越哥不敢在人姑娘第一次上门就不管不顾……他信。但要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连个亲亲抱抱都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但孟言溪已经成精了,他也不反驳孟淮,就笑着指使孟逐溪:“听见爷爷的话了吧?放心,你越哥知道分寸,你只管去喊他们吃饭。”
要说这一屋子人里除了小团子就属孟逐溪最天真了,不知道是对孟言溪有信心还是对路景越有信心,竟果真一脸纯洁地去敲门……
后来,孟逐溪把孟言溪骗到花园角落里,不声不响地暴锤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