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想起,阮海叶的手腕上确实是有这么一个串着铃铛的银镯的,从之前她被迫抓上山的时候,她手上就已经有了。
只不过她当初一直想着如何快些下山,并没有留心这个,且又因为许久没见,早就将此事忘了。
如今却瞧见这镯子,继而再将阮海叶一番打量,见她身量有些高,练家子,功夫不低,这些阿罗口中的描述与阮海叶都是相符的。
所以三月份去阿罗店铺里买金镯的人,竟是阮海叶?
正想着,阮海叶冲温梨笙摆了下手,压低了声音道:“二妹,南郊的腊梅迎雪开了,瞧着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我才不去。”
“不去会后悔的。”她意味深长一笑。
没等温梨笙应声,就转身离去,那姑娘也瞧了温梨笙一眼,扭头的时候,温梨笙看见她稍显白嫩的脖子上印着一只展开翅膀的黑鹰,有一半的翅膀隐在衣领里,露出尖利的鹰喙。
基本确认这姑娘来自诺楼国,而阮海叶也参与了这场献祭的事,三月份应当是她买的金镯。
温梨笙赶忙跑到谢潇南的身边:“世子,快把她俩抓起来,她俩跟这事有关。”
谢潇南眸光一落,看见她一双手因为搓雪球冻得手指通红,当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中,用掌中温暖的热度贴她冰凉的指头,说道:“现在还不是抓她们的时候。”
温梨笙寻思着这里人还挺多的,就没让他捏,把手抽了回来自个儿搓着,心知谢潇南似乎对此事有计划,便没再接着询问,只是道:“那世子继续忙吧,我去边上玩会儿。”
谢潇南看着她又一路小跑回去,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抓起一大团雪,在掌中捏成球然后细细揉搓,然后猛地朝冰面掷去,眼睛盯着飞出去的雪球,在冰面上滑滚一段距离之后停下,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的距离,温梨笙弯起眼眸,眉开眼笑。
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谢潇南看了一会儿,然后将目光收回,继续对着纸在周围搜寻。
温梨笙在周围玩了许久,扔雪球扔累了,就在边上用雪堆了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落下的雪花将她的额发打湿些许,临近正午时她又跑到谢潇南身边,小声道:“世子,你什么时候忙完啊,我饿了。”
谢潇南闻言将目光从纸上抬起,一边望向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折起来:“那先回去吧。”
温梨笙笑眯眯的应声,与谢潇南踏上返程。
回到宅院之后,就见乔陵和席路站在院中说话,鱼桂守在屋外,温梨笙进屋去转了一圈:“我爹和沈嘉清没回来吗?”
乔陵摇头:“没见到人。”
温梨笙知道她爹有时候忙起来能一天不吃饭,这种情况也是正常,于是喊着鱼桂道:“那就先不等他们了,咱们先吃。”
鱼桂张罗起午膳,这里的人除却乔陵席路鱼桂三人,还有温浦长带的两个下人之外,其他的人全是县官派来打下手的。
温梨笙和谢潇南回到屋中,寒风吹了一个上午,这会儿才感觉身子暖和起来,她喝着热茶心说要不下午还是在屋里算了,虽然无趣了点,但不至于受冻。
鱼桂准备好了午膳,每道菜都经过细致的检查,分别送到温梨笙与谢潇南的房中让他们食用。
温梨笙吃得很饱,在房中看话本看了一个时辰,逐渐觉得困了,于是脱了外衣去床上睡了个觉。
谁知这一睡,又梦到了前世之事。
前世谢潇南入沂关郡之后,与温梨笙的交集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但是后来却有一次极为激烈的冲突。
温梨笙记得是建宁七年的初春,赶上谢潇南的生辰,也不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城中不少人都提着贵重的礼物,厚着脸皮去敲谢府的门。
谢潇南也不好将这些来庆贺他生辰的人赶走,于是所幸开了谢府大门,迎接那些前来送礼的人,温梨笙当初就被温浦长带去,沈嘉清也跟着一起。
只记得当时的谢府聚了很多的人,几乎手中的礼物一个比一个贵重,甚至暗地里攀比起来。
只不过这些人全都在前院,后院被护卫守着,不允许有人踏足。刚进去没多久温梨笙就与沈嘉清走散了,在人群中左右搜寻,不见其踪影。
她在前院找了许久都没找到,于是往后院而去,护卫将她拦下来时,席路抱着臂冷脸站在边上:“你找人?”
温梨笙不喜他的态度,却又因为他是谢潇南身边的人,便没有发作,点了点头。
席路将头一偏:“他在里面。”
而后护卫就将她放进后院,温梨笙沿着路走了一段,就隐约听见沈嘉清的声音传来:“……我当初学霜华剑法的时候,可不知道许清川是个如此愚蠢之人,能为了女人毁了自身的武功,若是知道他没出息成这样,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学这剑法一招。”
温梨笙想起,当时许清川的事情再度流传于郡城,不过故事与真相有些出入。
说是许清川当年对一个貌美女子一见倾心,死缠烂打连追数月,最后那女子说:“你若是想娶我,那就先放弃你最重要的东西,将我看做你心中最重,那我便答应嫁你。”
于是许清川回去自废了一身的功夫,最后如愿娶到美人,自此退隐江湖,再不复出。
这种愚蠢的说法流传甚广,甚至不少人都站出来说他们曾经在某个不知名山间看到许清川带着爱妻游玩,这种莫须有的假证越来越多,导致众人也都相信了这个版本,一时间许清川的名声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用全身的武功去娶一个婆娘,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沈嘉清曾一度颇为恼怒,认为他所学的这一身霜华剑法变成了屈辱,无法接受他一直敬重仰慕的师祖是这种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蛋。
沈嘉清后来告诉温梨笙,是谢潇南将他喊到后院去的,他看出沈嘉清学的是霜华剑法,原意约莫是想让他帮自己办事,但等温梨笙找到后院时,沈嘉清已经对谢潇南和乔陵说出了这番话。
这无疑是触了谢潇南的逆鳞。
乔陵与沈嘉清动起手来,起初他手中没剑,赤手空拳被乔陵打中好几下,后来他抢了护卫的剑,用出霜华剑法,乔陵不敌,谢潇南亲自出手。
可想而知,沈嘉清很快就败于谢潇南的剑下,身上多处剑伤溢出的血将他的衣袍染红。谢潇南将剑刺入地中,踩着沈嘉清的右肩膀,拽着他的手腕,眸光森冷道:“既然你不愿学霜华剑法,那我便废了你的右手,你这辈子也就不用提剑了。”
温梨笙从来没有见过沈嘉清被打成这样,最后倒在地上的时候,他似乎只剩下一口出的气儿了,马上就要死了一样。
温梨笙吓得眼泪瞬间出来,跑过去的时候护卫冲上来阻拦,她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把就挣脱了护卫的束缚奔到谢潇南的身前,怕他真的折断沈嘉清的手臂,就一把将他的腰身抱住,哭喊着:“你放开他!”
谢潇南一下就松手了,拧起俊秀的眉毛往后退,一下将她推出自己的怀抱。
温梨笙往前两步挡在沈嘉清的面前,而后跪下来哭道:“世子爷,你放过他吧,他只是一时失言,沈嘉清从记事起就开始学霜华剑法,几岁大的时候每日都要练剑超过五个时辰,再苦再累他都没说过放弃,他是真心仰慕敬爱许清川的!”
谢潇南退到几步之外,他的神色沉着冷漠,带着一股迫人的威压,温梨笙当时害怕极了。
但她盯着谢潇南,一步都不肯退让,生怕沈嘉清的右臂真的折在这里。
忽而手上传来异动,温梨笙一下就从梦中醒来,睁着朦胧的双眼往自己的右手看去,就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榻边,手里正拿着一本书。
那是温梨笙在睡觉前看的话本,因为困倦她直接握在手中睡着了。
“吵醒你了?”谢潇南将书合上,弯下腰低声询问。
声音轻缓,带着一股绵绵之意,温梨笙眨了下眼睛,方才梦中无比真实的回忆画面与面前的谢潇南重叠,猛然生出一种极大的安心感。
前世的那些事,再也不会发生了。
她一开口,嗓音中有着刚睡醒的慵懒:“世子为何在我房中?”
谢潇南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然后压了压边角,说道:“我要出门,临行前来看一眼你。”
温梨笙往被子里缩了缩:“那世子早去早回,外面天寒,注意别冻着。”
谢潇南应了一声,然后低下头来在她侧脸亲了一下:“我很快回来。”
温梨笙下意识摸了摸被亲的脸颊,看着谢潇南转身离开屋子,她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再有睡意,于是起身穿衣走出了房间。
“鱼桂,我爹回来了吗?”温梨笙揉着眼睛问。
鱼桂还没回答,就见温浦长从屋外回来,鱼桂见状忙去准备饭菜。
温浦长身上覆了雪花,温梨笙走过去将雪扫落,转眼在周围看看,咦了一声:“爹,沈嘉清没跟你一起吗?”
温浦长神色诧异:“我都一整天没瞧见这小子了,他没回来?”
温梨笙心中咯噔一下:“没有。”
也就是说沈嘉清自打早上一出门,就没出现在几人的眼前了,温梨笙立即意识到这事情的严重性,说道:“爹,他定然不是普通的迷路,可能是出了什么事。”
温浦长也沉着脸色,立即转身出了宅门,对着外面守着的随从吩咐,让他们全部出动在川县中搜寻沈嘉清。
温梨笙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但又想着以沈嘉清的身手,就算是他遇见了什么人打不过,也有能力逃走的,况且是在川县内,一旦有什么情况会有人报官,不至于这么长时间没消息,说不定真的是他在外面玩。
但一想,这说法也不合理,沈嘉清不至于在身负任务的时候玩那么长时间。
人派出去之后,温浦长神色一直沉重着,温梨笙也有些不安。
一个时辰后,派出去搜寻的人陆续回来,第一批第二批接没有沈嘉清的任何消息,第三批人则是说在去北郊的路上曾有人见过,据描述说是一个衣着不凡,模样十分俊朗的小公子,站在一个卖米糕的摊贩前大声找茬,说这家米糕做的又难吃又难咽,谁买谁是大傻子,然后那米糕老板要与他动手,两三下就被他打趴下,后来米糕老板喊着报官的时候,那小公子就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根据这描述,绝对是沈嘉清不错。
只是他后来去了哪里,便询问不出了。
沈嘉清的踪迹在北郊的米糕店之后就消失,派出去搜寻的人皆一无所获。
温梨笙越来越急,在院中不停的踱步,喃喃自语:“川县就这么大,他能去哪里呢?若真有人想擒住他,必定是要废一番大功夫的,怎么跟没动静似的呢?”
天色渐晚,屋中点上了一盏盏灯,谢潇南也从外面回来。
温梨笙第一个迎上去,急声道:“世子,沈嘉清不见了,他一整日都没有回来,我爹派出去的人找了好几波,只有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去了那里。”
谢潇南听闻也微微皱眉,捏了一下她的手,发觉她的一双手完全没有温度,跟冻僵了似的,就拉着她往屋内走去,同时唤道:“乔陵席路。”
两人应声:“少爷有何吩咐。”
“你们二人一人往东,一人向西,去查找沈嘉清的踪迹。”谢潇南道:“多询问一些买吃食和小玩意儿的店铺,可能会有他的消息。”
二人领命,极快的出门离去。
谢潇南将她带回屋中后,把几乎冻僵的手捂在掌中,心知她因担忧在院中站了很长时间,什么话也没说,沉默着给她暖手。
“世子,你说沈嘉清会不会……”
“人没找到之前,不要做无畏的担忧。”谢潇南说道:“且他功夫不弱,并非没有自保的能力。”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他若是真没出什么问题,早该回来了,何以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温梨笙抿了抿唇,皱着眉叹了口气,现在人已经派出去找了,剩下的只有在这里等消息。
谢潇南给她倒杯热茶:“喝点。”
温梨笙便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在院中站了近三个时辰,她身上冻得关节处都有些僵硬,喝了茶又烤了暖炉之后,才慢慢好些,冰冷的手指也在谢潇南的掌心里逐渐染上温度。
近半个时辰后,席路归来,一无所获。
隔了一刻钟乔陵回来,亦没有消息。
温梨笙越来越急,甚至想亲自出去找,但谢潇南却道:“天色已黑,街上的商铺皆闭门,行人也归家,派出去的那么多人都没有消息,你出去就更不可能获得什么。”
她出去也是徒劳。
温梨笙也知道这一点,只好忍着心中的担忧,又等了许久,温浦长回来,面色凝重:“没找到他,我已经从县官那里调人,休息片刻再出去找。”
他摸了下温梨笙的头:“笙儿不必担忧,那混小子机灵的很,不会那么容易被害,天色不早了你快些休息吧,等找到了自然会知会你的。”
温梨笙看着满身覆雪的温浦长,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些碎雪落在他的发上,在经过灯光的照耀,恍若一朵朵小花。
温梨笙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阮海叶白日里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二妹,南郊的腊梅迎雪开了,瞧着漂亮的很,你一定要去看看哦。
不去会后悔的。
“南郊的腊梅。”温梨笙忽而呢喃出声。
温浦长疑惑道:“什么?”
“我知道了,在南郊!”温梨笙醍醐灌顶,她急忙跑去院中找谢潇南,拉着他道:“世子,沈嘉清可能在南郊,今日阮海叶特地让我去南郊看腊梅,我觉得这可能是一个暗示!”
当时谢潇南离得远,阮海叶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之白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所以那话他没听清楚。
听见温梨笙提出之时,他便立即冲席路道:“你留在院中防备,乔陵跟我一起。”
温梨笙道:“我也要去。”
“要骑马。”谢潇南说。
“我会骑马!”温梨笙说。
几人匆匆出门,温梨笙翻身上马,动作极为利索,跟在谢潇南身后。
前方两个护卫骑马提灯开路,后面跟着乔陵和一众衙役,马背上皆带着灯笼和铁锹,都是谢潇南吩咐让带上的。
一队人马穿过空荡无人的街道,飞快赶往南郊,一路上寒风刺骨,温梨笙的脸颊手指被吹得冰冷僵硬,但仍没将速度降下来。
南郊的腊梅园是私人地区,有两人在看守,见忽而一队人马赶来,两人也不敢阻拦,仍就他们进了腊梅园中。
这片园子并不大,谢潇南让所有人翻身下马,现在园子里散开搜寻了一边,没有发现人的踪影,他又一指东边,对乔陵道:“你往那边去寻,把灯熄灭。”
把灯熄灭怎么找人?
温梨笙想问,但她相信谢潇南这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便强忍着没问。
谢潇南往西走了一段路,扬声道:“所有人,灭灯。”
一时间林子里的灯迅速熄灭,视线瞬间变得黑暗无比,由于光线的落差,短时间内温梨笙什么都看不见。
眼睛一看不见,耳朵顿时就变得灵敏许多,她听见了到处的风声,听见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听见树枝拍打的细微声响,还有几声小声的议论。
听见谢潇南说:“噤声。”
于是所有人在一刹那安静,仿佛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不是用眼睛找,而是用耳朵。
温梨笙虽一直在说谢潇南的狗耳朵,但这一刻却万分希望他也能像之前那样,听到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温梨笙的心越来越紧张,僵硬的手指蜷缩成拳头,焦灼的等待着。
谢潇南说:“点灯。”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的一刹那,她如濒死的人猛然获得了一口气,整个身体都发起颤抖来,眼前亮起一盏盏灯,就见谢潇南离原本站的位置偏离了十来步,说道:“在这里,挖。”
紧接着所有人开始动手,在他指的那块地上开挖,土壤像被翻过似的十分松散,一群人不一会儿就挖出半丈之深。
温梨笙站在谢潇南的边上,她问道:“世子方才听到了什么?”
谢潇南眸光落在不断被翻上来的土中,说:“铃铛声。”
而后听见一声“咚”地响声,有人喊道:“挖到了!”
温梨笙连忙跑过去看,就看见坑中的土被人飞快的铲下,一个方形棺材露了出来,钉子被用力起掉,棺材盖猛地掀开,里面躺着的正是沈嘉清。
他面色极其苍白,在掀开棺材开的瞬间便大口的喘息着,因生理反应眼睛赤红,溢出泪水,他手里攥着一个花花绿绿的银镯,还不断的小幅度摇着,他这状态显然已经缺氧到没有力气,离窒息只差一步,再晚些时候恐怕打开看到的就是沈嘉清的尸体。
温梨笙蹲在土坑边看他,瞬间红了眼眶。
谢潇南来到另一边,探身下去一脚踩在棺材边上,冲他伸出手:“沈嘉清,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