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像单一淳这样的人,恐怕在整个长达二十多年的计划之中数不胜数,他们被安插在各种不起眼的角落,像一个寻常人一样日复一日的生活,就等着计划启动履行他们自身任务的那一日,但还有很多在任务之中悄无声息的就死亡了。
许清川当年名震江湖,如此厉害的人物,最后也落得了个这般凄惨的下场,若非是谢家人将他带回奚京,他恐怕用不了几年就死了,何曾能活十来年?
单一淳见她不说话了,暗暗松一口气,心说这小姑奶奶脾气比以前确实好了很多。
菜很快被端上来,一盘一盘的摆得极为整齐,温梨笙谄媚的给谢潇南递上一双筷子:“世子先请。”
见她这样,谢潇南没忍住笑了:“何时你也会注意这饭桌上的礼节了?”
温梨笙为自己辩解:“我们温家人书香世家,向来是极重礼节的。”
单一淳听了这话咧着嘴就要笑,但又怕温梨笙找事,于是强忍着翘起的嘴角,低着头,余光看见谢潇南动筷子夹菜之后,他才连忙往嘴里填一大口菜。
吃饭间,温梨笙了解到她先前被关在温府中的两个月,他们确实做了很多事情,瓦解了不少胡贺两家与诺楼国勾结,藏于郡城内的多处埋藏火药和兵器的地点,甚至揪出不少伪装在平民百姓之中的杀手。
所以胡家才在极短的时间内消停了,甚至连嫡子胡山俊被杀一事,他们都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甚至连胡家家主亲笔写的请求谅解信,也是谢潇南施加的压力。
温梨笙感觉,谢潇南的收网可能就在这段时间了。
前世谢潇南如何进展的她并不清楚,只记得建宁七年八月份的时候,他是匆匆离开沂关郡的,既离开得那么急,就说明当时他走的时候收网并没有完全结束,没想到这回重生,有她在里面和稀泥之后,收网行动会提前那么长时间。
吃饭完几人在门口分别,谢潇南与单一淳有事要做,温梨笙就只得乖乖的回了自己家中。
回去的时候温浦长站在院子里铲土,见她回来,就擦了把汗对她说道:“这些日子你少出点门,都快要过年了,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混杂的很。”
温梨笙想起以往每次过年他爹都会这么提醒一下,于是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往里走了几步,温梨笙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问:“爹,若是有朝一日你发现咱们大梁的皇帝,其实是个暴虐残忍的昏君,你会不会依旧选择效忠大梁?”
温浦长听后眼睛一瞪,做贼似的赶忙朝周围看看,而后压低声音训斥:“你又在说什么胡话?生怕这脑袋在脖子上长得太结实了是吧?!”
温梨笙道:“我就是很认真的问问。”
温浦长扬了扬手中铲土的铁锹:“来,你到我面前问,我把你拍土里去。”
温梨笙便道:“你最好这几日好好考虑一下我的问题,因为过不了几天,你可能真的就要面临这个选择了。”
洛兰野的手下取信而来是用不了多长时间的,很快谢潇南就会知道洛兰野说的是真的,这些消息也必定会传达给温浦长,还有奚京里的谢家。
这是一心为国的朝臣们必须要做的选择。
接下来的两三天,温梨笙没有再外出,日子看起来风平浪静。
这日下午过半,温浦长突然回家来,唤来了温梨笙,说道:“再过两日就是小年了,你带些咱们沂关郡的特产送去给谢府,世子在沂关郡没有亲人,过年难免冷清,你去找他玩会儿。”
温梨笙也正想去找谢潇南的,高兴地应了,带上温浦长准备的一些年货还有一些上好的茶和吃食去了谢府。
去的时候谢潇南不在府上,温梨笙被府中下人请进去安排在了正堂,一盏热茶奉上,她就在里面等待着。
转眼就要腊月二十四了,沂关郡当地的小年,也是温梨笙出生的日子。
很多人听到温梨笙这个名字,都会以为她是梨花盛开的季节出生的,但实际上并不是,她诞生那日正是大雪纷飞,树上落满了白雪,便取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温梨笙想,今年生日能与谢潇南一起过,到也算是一桩美事。
她等了许久,坐得身体僵了就站起来到处走走,下午过半时,谢潇南终于披着一身寒意回府,听闻她等在正堂中,就马不停蹄的赶往正堂。
温梨笙正用手支着头昏昏欲睡,谢潇南一进门就放轻了脚步,脱下了身上的大氅缓步走到她面前,在她的隔壁落座,身子俯靠过去,细细的看着她满是困倦的睡颜。
过了好一会儿,她打着瞌睡的头猛地一点,一下就轻轻撞上了谢潇南的额头,她顿时醒了,见谢潇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坐在她旁边,一张俊脸近在咫尺。
她先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而后又伸手去抱他,脸下意识的往他肩膀上蹭,声音些许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谢潇南摸了摸她脑袋方才撞到的地方:“刚回来不久,若是困了,我带你去卧房睡会儿。”
“你之前不是说我睡在你卧房不合适吗?”温梨笙低声问。
“你都睡过两回了。”谢潇南拉着她起身往外走:“院中的那些东西是你带来的?”
温梨笙打了个哈欠:“我爹说要到小年了,所以让我送些东西来,到时候过年世子来我家吃饭吧?反正你在沂关郡也没有其他家人。”
谢潇南想了想说:“若是无事的话,倒可以去。”
“能有什么事,天天都在忙活,都过年了好歹也休息一下。”她眨着困倦的眼睛。
本来也没有多瞌睡的,但她在正堂坐了太久,实在是无趣,困意就渐渐袭上心头。
谢潇南将她带到卧房,命人点上暖炉,房中慢慢铺满龙涎香的甜香味。
温梨笙看了一眼他的床榻,指着问:“我能睡那上面吗?”
谢潇南看着自己的床,想象了一下温梨笙躺在上面的模样,喉咙一滑当场就想说不行,但思及若是直接拒绝,温梨笙指定是要跟他对着干的,于是说道:“我的床榻很硬,你睡了筋骨不舒服,睡软椅上吧。”
温梨笙一听,果然立马放弃了睡床,乖乖的在长软椅上躺下,谢潇南拿来裘毯盖在她身上,蹲下来对她道:“我就坐在外室的书桌,若是有什么事直接喊我。”
温梨笙点头,暖和的裘毯,淡淡的香味,加之声音低缓的谢潇南,所有东西都让她睡意浓郁。
谢潇南见她困得一直努力睁眼睛,笑着在她额头上印下亲吻,而后掖好她身上的裘毯,见她闭上眼睛慢慢入睡,才悄声离去。
温梨笙这一觉睡得很香,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总觉得每次来谢潇南这里都睡得非常沉,在家中睡的时候途中还会醒来一两次,翻个身或者挠个痒。
但在谢潇南的地方,她基本上是一睁眼,天就黑了。
温梨笙醒来的时候房间很昏暗,只有墙壁上有一盏小灯点着,透过门窗往外看,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府中灯盏亮起,周遭一片静谧。
温梨笙下了床榻往外走,在外室的书桌上并没有看到谢潇南,桌上灯盏还在亮着,图纸书本摊了一桌子。
她披上外衣,推开门往外走,就见门口站着两个下人,便问道:“世子呢?”
下人对她极其恭敬,说话的时候头都不抬:“世子在书房,姑娘可要去寻?”
“你带我过去。”温梨笙刚从睡眠中醒来,想见谢潇南。
下人将她带到书房,房中的灯亮着,隐约印出谢潇南的身影。
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却没有应声,温梨笙有些疑惑的推门进去,就见谢潇南站在桌前,手中拿着一张纸看着,桌上还摆了不少纸张。
从侧面看,他眉头紧皱眼眸沉着郁色,捏着指的手像是极其用力,情绪处于一种强制压抑的状态。
温梨笙心感不妙,她悄声走过去,将桌上的纸拿起来看。
只见那些纸有的是信,有的却是凭据,上面的字体大气磅礴洋洋洒洒,末尾处有一个鲜红的印章,隐约看出为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这便是传国玉玺之印。
这些东西,就是二十年前许清川等人奉命前往诺楼国,与他们做交换的东西,这些纸上的内容无非是承诺若是交易达成,必将沂关郡往东七座城池包括整个萨溪草原,全数割给诺楼国,并许诺楼国五十年内不必朝贡。
字体可以做假,故事可以编造,但这明晃晃的传国玉玺之印却是实打实的。
这天下没人敢私造玉玺之印,况且东西还是从诺楼王室拿来的,那么这些东西的真实性基本可以坐实。
况且温梨笙虽然没有见过玉玺之印,但谢潇南定然是见过不少的。
这些东西散在桌子上,显然谢潇南已经全部看过一遍了,他拧着双眉,所有惊疑失望愤怒仿佛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等了许久,温梨笙轻声道:“世子。”
这声音仿佛拉断了谢潇南崩在脑中的弦,他握紧了拳头,咬紧后槽牙,将手中的信重重拍在桌上,声音沉重隐忍:“把玉给我。”
温梨笙一下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便将脖子上的紫玉取了下来递给他。
那块品质顶尖的玉在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上面雕刻的麒麟花栩栩如生,上回谢潇南指着那花对她说,这是麒麟花,代表着忠诚,是谢家的家徽。
谢潇南将玉握在手中,忽而脆生传来,紫玉被他整整捏碎,扎进肉中,血一下就从他的指缝和掌心中渗了出来。
温梨笙只觉得心也被狠狠捏住似的,心疼得呼吸都急促起来,但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
自打出生起便被教导着忠君爱国的谢潇南,在得知了大梁皇帝为了一己私欲可以舍弃无辜百姓,舍弃千万人用血肉筑成的和平安宁之后,谢潇南一直以来刻在骨子里的信仰崩塌。
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极其无力。
谢潇南自嘲地笑了一下:“谢家世代的忠诚,全是笑话。”
温梨笙将他眉宇间的痛苦看得一清二楚,心里翻滚着说不出的心酸,只要一想到前世的谢潇南独自面对这一切,她就觉得心如绞痛。
温梨笙上前一步,用手握住他那只渗血的手,将他轻轻抱住。
谢潇南终于在浑身的冰冷中感受到一丝温暖,他反手紧紧把温梨笙融入怀中,将头埋在她的肩头,仿佛疲倦到了极致,马上就要倒下似的。
温梨笙见过冷漠如冰,浑身肃杀的谢潇南,也见过朝气蓬勃,笑意吟吟的谢潇南,是身处高位杀伐果断的反军头领,也是俊俏不凡,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
却从未见过这般脆弱柔软的他,仿佛一只雪白的精品瓷碗,一落地就碎了。
她心疼地将谢潇南抱紧,转头在他的耳朵上落下轻吻,想告诉他。
这次有我,你不会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