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夫妻二人打算去寻李二姑娘鬼魂,胤礽不欲示人,一切从简,随从只带兆利、杨子,出行也不骑马,着杨子赶来一驾下等马车,墨蓝车帷发白掉色,车辕糟烂坑洼,看上去摇摇欲坠。
吴熳出来一看,不只马车认不出是谁家的,人也一样。
十一月中,虽未落雪,但都中严寒,可随侍两人捂得也太过了,尤其兆利,羊绒皮帽长毛兔围脖,将人脸裹得只剩眼睛,能喘得过气?
另外一人,她不认得,但那蓬松的皮袄子,把人身形生生扩大了一圈,若熟人不看脸,估摸着也认不出。
她沉默望向状似很满意的男人,若实在不想去,真不用勉强。
及至上了马车,她又打消这想法,只因车上准备实在齐全。
锦褥毡条、手炉脚炉、点心茶果一应皆有。
只见男人伸展长腿,斜倚缎枕,端茶品茗,一派闲适,再观人穿着,石青素面狐腋箭袖、嵌玉腰带、墨色战靴,端是一副风流贵公子出游模样。
反观吴熳,钗荆裙布,跟伺候贵公子的仆妇没两样。
非她故意如此,只按两人计议,贾琛身上紫气浓郁,担心鬼魂被灼伤吓走,遂不能靠近,只由吴熳去寻,他在不远处候着,以备不时之需。
若遇上意外,吴熳定是要动手或跑路的,若是穿上奶奶那全套装束,她怕没跑起来,就先被绊倒了,男人劝了她许久,她亦只应下披上一挂大红猩猩毡斗篷,不叫人看到她的穿着,胡乱揣度他们去干甚。
马车缓行,夫妻二人各倚一头养神。
只愈行愈慢,车外也越嘈聒,胤礽睁眼,敲了敲车壁,问怎么回事?
兆利利落跳下车辕,前去打探,十几息便回,“回爷,前头一家酒楼开张,不知没给‘贡钱’,还是怎的,被乞丐堵了门,那店家不想舍财,遣人报官去了,行人想看热闹把路堵了。”
兆利边说边撇嘴,要他说,就该报官治治这帮乞丐,不然还无法无天了,店家没点儿靠山,就得给他们上贡,否则就堵在铺子门口讨钱,赶客影响生意,这孽作的,跟山匪强盗差不多。
不过,这店家也不知能找来哪儿路官差,若是遇着那拿钱才办事的,就更倒霉喽。
这些个官爷可比这些乞丐要得多多了,且难摆脱,没准儿人还盼着乞丐天天来,你天天报官,就逮你一只肥羊一直薅呢,可怜哟!
这头杨子也下了车,一手牵马笼头,一手拨开人,慢慢往前挪。
吴熳带上帷帽,掀起帘角,往人群中央看了一眼,只见酒楼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和领头的乞丐脸红脖子粗互哽,乞丐群最外围,却见两个熟悉的身影。
可不正是给她回报朱尔旦消息那两个孩子。
半大小子燕平脸上佯装嚣张,手下却紧紧护着小孩小幺,站位极靠人群,应是一个不对劲,就打算钻入人群跑路。
还算聪明,吴熳点点头,又瞅着一圈其他乞丐,没见眼熟的,应不是与她合作那个丐头手下的。
看来,情况并非兆利猜测的酒楼“没上贡”,多半是有人花钱找乞丐故意来闹事的,这俩孩子赚外快来了。
吴熳眼中划过一抹笑意,拿出周婆子给她准备的钱袋,敲敲车壁,嘱咐兆利,抓一把钱,悄悄给那最小的乞丐去。
给多了,怕他们也守不住,拿几个大钱去喝碗热汤,买两个包子饱肚也好,不见那小幺儿脸颊通红皴裂,还挂着鼻水,怕是又饿又冻的。
胤礽见妻子行事,也凑过来,掀帘看了看,只见兆利将那小乞儿拉进人群里,悄悄往他衣服里塞钱,又指了指马车,小乞儿对着马车深深打恭。
便出声道,“那小乞儿年岁看着不大,养生堂应是收的。”若妻子想,他可以着人将他送到养生堂去养着。
养生堂就是这个世界的孤儿院,小幺去了可能不用挨饿受冻,但吴熳猜小孩多半不愿意,他和燕平相依为命,感情应很好,她不想擅作主张。
只说,“京中铺子收拾出来,要找学徒、伙计的吧,你把那个半大孩子招了,我每月免你一两银子租金,等小的那个大些,也招进去,再减一两。”
胤礽听完微愣,又失笑,“大奶奶好大的手笔呀!”
吴熳怎不知他是嘲笑,只正色道,“这是很公道的价格。”
学徒、小伙计工钱不会超过五百个大子,她给一两银子,已经含了燕平的工钱,和贾琛家人招人的跑腿费及培训费,很公道合理。
胤礽见她面色平静,一本正经,眼中笑意铺满,又怕逗恼了她,忙抚嘴止笑道,“大奶奶想行善事,为夫哪能袖手旁观,这二两银子,为夫出了。”租金还照原价给她这个东家。
吴熳只推开他,声音平静拒绝,“亲兄弟明算账,夫妻也一样。”
何况她此行是为吴漫行善积德,他出钱,怎能算得吴漫的功德。
见人神色认真,胤礽稍收敛了笑意,只跟外面兆利说道,“大奶奶的话听清了吗?”
只听兆利笑答,“爷跟奶奶放心,小的听清、看真儿了,一定把那小伙计招来!”
吴熳这回满意了,又掀帘回头看了一眼,这回想的就不是两个孩子的生计了。
她忆起上回小幺说的从朱尔旦家跑走那女鬼,也不知是善是恶,若这李二姑娘查无此鬼,是否可以找那女鬼练练手。
此刻的吴熳,怎么也想不到这两鬼,会是同一鬼。
天色渐暗,马车还在慢行,路上,四人用炉子烤了饼子,烫了酒,吃饱喝暖。
及至行到一个名叫红花埠的村庄附近,方停下,兆利和杨子点了两盏马灯,挂在左右车檐照明,又燃起两支火把。
两人只见大奶奶熟练佩戴马刀,大爷还扔了一把给兆利。
兆利手里握着冰冷的刀鞘,打了个冷颤,心里纳罕,大爷大奶奶这是准备干甚?
这马刀,他只跟着大爷在草原上杀狼的时用过,今儿,二位主子夜黑风高去寻李二姑娘的坟头,已是极奇怪,为何还要带上此刀?
就是带把铲子,也比这刀说得过去……兆利默默想着。
说实话,大爷命他打听李二姑娘的坟头所在时,他就在揣度主子的用意,若是其他男人遭遇大爷所遇之事,又打听给他戴绿帽女人的坟墓,那他必能断定,此人欲刨坟泄愤。
但换做自家大爷,就绝无可能,大爷霁月光风,最是磊落,绝不会做此没品之事。
如今,换了大奶奶,他又拿不准了,只默默把马刀别在腰带上。
夫妻二人也不欲同他们解释,否则,原本不怕的人,心中存了固有印象,遇上点儿风吹草动就胡乱联想,慌乱行动,反而误了事儿。
于是,等穿戴装备齐全,两人在夜色中对视一眼,吴熳点头,便带着兆利转身去了。
只听男人在后面嘱咐道,“多加小心,有事就吹哨。”
两人身上都带了驯鹰用的哨子,早已约定好了哨音信号。
有妻子独自外出打人的前车之鉴,胤礽不得不担心,她会不会冲动过头,不欲依靠他,逞强独力对付。
虽此离墓地不过十丈远,但小路崎岖蜿蜒,他怕赶不及。
小心甚?强撑甚?兆利一句也不明白,只隐约听出可能会有危险,遂一手紧握火把,一手按住刀把,万分戒备给大奶奶照明引路。
只是走了小半路程无甚异常,四周静谧,耳边只闻二人行走的窸窣声,兆利脑中绷紧的弦松了松,开始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