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犹如高山不化的白雪。
周春江晃神,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贺长生不认识她,但是不想惹麻烦,所以站起来,转身离开了。走的时候,他顺手拿走了放在桌面上的扇子,悠然自得。
“你怎么了?”丈夫看着身旁的妻子。
周春江扶了下脑袋,当然不好意思说她以为面前的人就是和自己见面过,自己喜欢过的人,“我以为是我小时候的同窗贺昀,仔细一看,原来不是。”
“他是啊。”面摊的老板打断周春江的话,“他就是贺家少爷。”
周春江一愣。
遇到周春江的贺昀,这才想到了一件麻烦事情。
从前认得他的人,会觉得这个贺长生有问题。
“那个人是谁?”贺长生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撑着脸颊坐在窗口,看着外面的月亮,“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劲。”
贺长生意外的八卦。
“差点结亲了的人。”贺昀和贺长生相处多年,知道他听不懂弯弯绕绕的话,所以他有问必直接回答。
“哟~”
贺昀听到他说话的语气,闷闷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啊。”贺长生讨厌凡人露出他不懂的笑容。
“没有发生什么事哦。”贺昀温柔地告诉他,“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不能连累别人,所以早早就拒绝她了。”
面对贺长生的疑惑,贺昀就像是教小孩一样,耐心地告诉他。
有些人,没有缘分,甚至看不到开始的可能性。
贺昀承认,在长大后第一次看到周春江的时候,他有一种,自己似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的感觉。
娶妻生子,健康成长。
他才那么想着,他就在周春江的面前,呕出了一口血。
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的时候,什么都是奢望。
“你现在有我在啊,可以活下去。”贺长生的声音天真无邪,“想要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可以,也可以成亲的。”
“哈哈。”贺昀低声笑,“那么我和别的人谈情说爱的时候,你要在旁边看着吗?”
“我可以睡觉。”贺长生幽幽说道,“我不是那种偷窥别人的人。”
贺昀笑啊笑,然后告诉他“谢谢你哦。”
“哦。”他承受得起别人的感谢。
贺昀又笑了。
和贺长生的相处,削减了贺昀天性中的敏感和自卑。因为,但凡脆弱一点,和贺长生相处的时间久了,他怕忍不住去撞墙。
贺长生是真心提议,他知道,但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妻。
他的心在悠长的岁月中,变得古井无波。
加上,如果他的生命中再惨杂进一个关系亲密的人,要掩盖贺长生和贺昀非一个人,只会更加困难。
贺昀,就是这么一个永远被自己束缚,无法自由自在的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对了,现在是否要说说贺长生那把一直带在身边的扇子。
每当有人问贺长生,他的扇子来自何处,贺长生就说是朋友送的,他说的朋友就是贺昀。
那一天,是那一年开春最好的一天。
就连不喜欢出门的贺昀都来了兴致。
所以他就出门,坐着马车,到了郊外。
他虽然看起来只有一个人,实际上是两个人。
拿着一把白面的折扇,贺昀穿着贺长生挑的衣服,层层叠叠的华丽衣裳,配合他如墨的长发,如玉般光洁的美貌,吸引了许多观花人的目光。
贺昀从桃花树下走过,当一根桃花枝叶垂下,快要碰到他的脑袋的时候,他抬起手,扇子一挡。
他自带温润如玉的气质,一举一动都像是一幅画。
“这里不错。”贺昀知道很多人在看他,但是他不在乎。
下人将带来的糕点在草坪上铺好,然后就走远,既不打搅贺昀,又能在一旁看着他,万一贺昀有什么事,他可以随时冲过来。
食物已到,贺昀放下扇子,换人了。
贺长生优雅地拿起一块糕点,眯起眼睛,将其放在太阳下。
这个叫做太阳饼。
贺长生吐槽了一句“明明就和太阳一点都不像嘛。”
然后就塞进了嘴巴里。
“嗯嗯嗯,好吃。”
贺昀轻声笑。
他们两个人坐在树下,偶尔吃点东西,偶尔赏花,更多时候在发呆。
无聊到了一定境界,东西也吃完了,贺长生就不愿意现身了,干脆就把身体让给了贺昀。
贺昀也是无所事事,所以让跟着来的下人摆了笔墨,描绘面前的桃花树。
虽然贺长生养尊处优,但是说起少爷,还是贺昀更像一些。贺长生那种做派,已经不是少爷了,是太后。
当贺昀画完了画,还想要在扇面上写点什么。
他拿起毛笔,想了想,发现自己没有什么想写下来的。
此时,在不远处,曲水流觞,不亦乐乎的学生们,正在以长生作为题眼,吟诗作对。
自古以来,多少人想要追求长生。
可惜千百年过去,还未见什么人获得长生。
“世人皆求长生,不知我已厌倦长生。”贺长生的声音在贺昀的脑海中响起。
贺昀一愣。
贺长生一直都是嚣张的、自信的、旁若无人的,他还是第一次,用这么落寞的声音说话。
他曾经和贺昀说过,凶兽就是长生之物。
“你畏惧长生吗?”贺昀问他。
“畏惧?”贺长生冷笑,“并不畏惧,只是……想不到如果我再活下去,漫漫的时间要做什么了。”
当然,这也不代表贺长生要自寻短见。
这是他对于无止境的生命,一次表示无聊的发言罢了。
“真好啊。”贺昀却是如是说,“我没有想象过无止境的生命”
“哈,你想改你的愿望吗?”贺长生来了兴致,“若是你想,你可以和我一起活过长生。”
贺昀摇头,告诉贺长生“我已经活过了很漫长、很漫长的生命了。”
此时的贺昀,外表看起来二十岁,实际上已经三十岁了。
贺长生嗤笑。
对于他来说,三十年只是弹指间的事情,叫什么漫长?可笑。
“我其实……”贺昀提笔,开始在扇面上题字,“是非常想要拥有另一生活的。”
“什么样的?”贺长生问。
贺昀听到他的问题,抬起头。
天空飞过一排白鹤,布落在白云之下。
“像云一样闲适,像鹤一样自由自由。”
他在扇面上写上闲云野鹤四个字。
落款人是云,也就是昀的同音字。
既然扇子是打算送给贺长生的,那就不能留下贺昀的名字。在外人看来,贺昀和贺长生是一个人。
“可以啊,有何难?”贺长生说,“若你点头,我们现在就可以踏遍大江南北。”
贺昀有时候真是羡慕贺长生啊,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
贺长生读到贺昀的心思,轻声细语道“不是的,我并非你想象的那样自由。我也被困,千年百年。直到现在也被威胁,上天不停要我回去,黑暗之地。”
没有人完全自由,所以你也不必无法释怀。
贺长生解开自己的心,只为了宽慰贺昀。
贺昀知道他的意图,他终于题字完毕,拿起扇子,微微一笑,“但是你终有一天会自由自在离开这里,去往别的地方。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走了,就把这把扇子一起带走吧。就当是带着我,也去外面看看。好友啊,当你自在如风,莫要忘记我。虽然说人死如灯灭,但是被忘却,是比想象中更让人痛惜的事情。”
贺长生说“我应允。”
桃花纷纷落,铺满了贺昀的衣服。
虽然有贺长生的力量加持,但是按照贺长生说的,他来的太晚了,贺昀的身体的一些损坏是无法修补的。所以,不管他们两个人谁管理这副身体,稍有不慎,还是会不舒服。
每当他生病的时候,贺夫人就会来照顾他。
那么多年过去,美貌的女子也变老。
对比面前母亲开始衰老的面容,贺昀这些年来的面貌都没有变过。
贺夫人并不在意,他坐在贺昀的床边,唱着家乡的小曲,温柔如故。
贺昀看着母亲的脸,合上了眼睛。
时间又在一点一滴过去。
贺昀第一个送走的就是贺夫人。
她其实身体状况一直以来都不太好,老了,就更加承受不住病痛。在五十四岁那年,一场大病过后,她在心爱的丈夫和儿子的陪伴下,含笑离开了这个人世间。
贺老爷和贺夫人那么多年来,恩爱如故。他无法承受妻子死去的打击,哭着站都站不稳,被下人扶了出去。
留下贺昀一个人,抱着母亲的尸体,泪流满面。
“你也要离开这个房间。”贺长生的声音在贺昀的脑海中响起。
“不……”贺昀因为过度悲伤,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牛头马面就要来了,如果让他们看到你,就知道你是无命格之人,到时候就会想办法把你一起带走。如果你也不在了……”那么贺老爷怎么办?
贺昀的手颤抖,他看了母亲一眼,随后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沉重地离开了这个房间。
“啊啊啊。”房间外,锥心的哭泣声停不下来。
贺夫人离开后,贺老爷思念妻子成疾,卧病在床。
生命垂危之际,贺老爷很平静,他握住贺昀的手,还在和他开玩笑,“你知道吗?爹和娘亲,在你小时候,一直在想着……咳咳,也许我们会白发人送黑发人。咳咳……”
“你休息一下吧,爹,会没事的。”贺昀的面貌依旧年轻,但是双眼已经苍老。
贺老爷知道自己将要死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手。
贺昀立刻低下头,让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脸。
“好好活下去,爹要去见娘亲了,我们永远爱着你。”
话完毕,贺老爷的手从贺昀的脸上掉下去。
贺昀哭着,接住了贺老爷的手。
这是很漫长、很漫长的人生。
处理完贺老爷的丧事后,贺昀将需要贺长生在他离开后做的时候都列了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就在春末夏初。
贺昀来到庭院,他拿着一把折扇,穿着贺长生最喜欢的衣服,站在那棵桃树下。
花瓣落下,纷纷扬扬。
他曾经说过,当这棵树的花开到尽头的时候,就是他离开的时候。
贺昀已经,无所牵挂了。
在他这个念头出来的时候,魂魄就离开了身体。
他的魂魄脱身,飘到空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这是他第一次站在外面,看着自己的身体。
完全占据了这具身体,贺长生花了一些时间才回过神。他察觉到了贺昀正在离开,所以他抬起了头,去看他。
此时的贺长生,已经完成了将贺昀的脸完全换成自己喜欢的模样。而贺昀,也很久没有看自己的脸了。
他飘到空中,看见桃花盛开,树下站着一位绝世美人。他身着白袍,衣服被风吹起,桃花的花瓣落到他的衣服上,他拿着一把扇子,神情冷然。
贺长生的品味真好。
贺昀第一次承认了。
这确实是一位世上少得的美人。
贺昀微微一笑,随后转身,投胎转世去了。
告辞了,贺长生。
花瓣落在贺长生的头发上。
贺长生愣愣地抬起手,然后抬头看。
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和贺家夫妇以及贺昀生活着,但是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站着。
意识到了这个落差,贺长生有点恍惚。
时间又过去,贺长生背着行囊,独自一人,他早忘记了无法理解的惆怅,欢欢乐乐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接下来,要去哪里好呢?看海?看花?晒太阳?吃东西?都可以!”
他的手握住一把扇子,一展开,桃花向着天空飞过的白鹤。
此时此地,尚无人应答长生之物的话,只有他独自的空山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