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下雨,本来就是极为清爽的事,让人不知不觉就听了进去。
赵客松经过一年的沉积打磨,金丹境界已经稳固,不再会贸贸然泄露出气息。
他吐出一口气。
他们已经不在广夏州的修仙居所落脚,而是由谢忱山寻了处宅院住着,正是在州内较为僻静的地方。
只是出了门去,还是有热闹的集市,与往来的世人。
颇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赵客松在下山的时候,着实没有想到会过上这样的日子。
晨起便是练功,虽然过了辟谷期,可偶尔还是会吃点热饭菜。有着无灯布置的灵阵,就算赵客松再怎么折腾,这灵气也是充足的,颇有种任其挥霍的感觉。
而谢忱山与魔尊,也自然是生活在一处。
这大半年闲暇的日子,恍惚让赵客松有种他们是在散漫度日的错觉。
仿佛他们不是佛修,不是丹修,也不是魔族,只不过是最寻常普通的人族,如同之前赵家人一般平静生活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对,确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为谢忱山和魔尊这两位,每早都会出摊去做买卖!
听起来着实是有些荒谬。
这一个是修仙界闻名的佛修,另一个则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尊,这两个无论如何都与摆摊毫无干系!
赵客松睁开眼,只觉得体内的气息浑然自如。
大师时常嘱咐他,令他莫要躁动,根基是最要紧的。所以赵客松的每一步也很稳扎稳打,从不妄动。
鸮似乎是在赵客松的脑袋上扎根了。
这小东西这一年多了,也不见长大,还是那般小小的样子,揣在怀里就能带走。
养了这么久,赵客松也能勉强看得出来,鸮多少是有些害怕魔尊的。
也是,谁不怕呢?
赵客松自嘲了一声。
他站起身来,给鸮施了个障眼法,让普通的凡人都不能看到他之后,就把他顶在脑门上,决定出门去看看那两位荒诞的大人买卖做得如何了。
赵客松虽不知他们两人在何处做生意,可要寻人,那也是不难。
左不过是那几个地方罢了。
市集,庙会……
今日是庙会,那自该是在西边了。
赵客松的身骨已经长开,青涩之气淡去,多少也是个俊朗郎君的模样。灵气淬炼之下,令他多了一股出尘的气息,走在路上也时常令女郎瞩目。
他脚步轻快,眨眼便到了庙会。
广夏州的庙会总是比别处要奇特些,除开些人族稀罕的玩意,那些古怪的,别致的,特殊的东西,那也是偶尔会有的。只不过良莠不齐,鱼目混珠,如何辨别,那就是买主的事情了。
只见那庙会前头,人潮涌动,多的是难得出门的才子佳人。
香烟袅袅,人声鼎沸。
赵客松在那拥挤的人流中一扫而过,总算是在最热闹的角落里,发现了那家奇怪的摊子。
说奇怪,那自然是奇怪的。
那摊子上的左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却坐着一个灰扑扑的僧人。
瞧着没有剃度,也不知是作甚的,可在他的前面排队的人却不少,那蜿蜒开外处,数一数,居然有百来人。
赵客松饶有趣味地看着,忽而留意到那另一端,却是与其相反。
那位置上,只偶尔匆匆有几个人来往。
来的,便多数都是愁眉苦脸的,看着就不像是身体康健的。
只见他们往那位置上一坐,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看那模样多半是苦苦哀求。只要对面的人略一颔首,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递过去,那些人便满脸喜色,洒出大把的钱财。
嚯!
这般看来,倒是比僧人还要赚钱哩!
赵客松踱步过去,不知不觉中,旁人也无法觉察他的身影。
他就这般挤着那些排队的人走到了前头,无奈笑道:“大师,你们这是在……作甚?”赵客松挑眉看了下这两道奇特的队伍,不知该说些什么。
来寻谢忱山的,多数只是坐坐,坐了片刻后,就起身离开了。
有时候会给些钱财,有时候不会。
赵客松看了眼无灯身前桌上挂着的白布,上面只写着“静坐”二字,而至于那收钱的钵子里,零星有些碎银,铜钱,甚至还有枚小小的戒指玉环。
谢忱山道:“体会下人间百味。”
他如此意味深远地说着。
赵客松:?
他的嘴角抽了抽,然后指着隔壁魔尊身前那几乎要满出来的钵子,颤巍巍地说道:“那魔尊这叫什么?”
谢忱山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淡定自若地说道:“体会挣钱的乐趣。”
赵客松:呵呵。
他观察久了,总算看出来魔尊这买卖是为何?
来求的人多数是被鬼魅缠身,或是诅咒,或是风水,亦或是旁的妖魔等等不一而足的苦事所困。
而魔尊给出去的,则是自他本身揪下来的小团黑雾。
凝聚在凡人的眼中,便是一颗不起眼的黑丸子。
这丸子内凝聚着魔尊的气息,哪怕很快就会溢散消失,可那短短的瞬息就足够震慑一切妖魔鬼怪了!
赵客松忍不住吐槽:“这是在以毒攻毒?不对吧,这只会比之前更毒啊,这可是魔尊啊!”
当——
当当当——
庙会结束的钟声响起。
该收摊了。
尽管谢忱山身前的队伍还很长,尽管还有来寻魔尊的人,但是庙会结束了,他们自然是该收摊了。
那摊子一收,便有不少人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谢忱山一边收着摊子,不假法术之手,一边说道:“罚你明日回去加练。那些小丸子,你没有仔细观察。”
赵客松微愣,认真回想着方才所见的画面。
许久之后,已经到了他们一起离开庙会的时候,赵客松才疑惑地说道:“魔尊,对自身的力量已经控制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很是困惑。
毕竟在这之前,魔尊从来都是大开大合。
或许是因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极致,从来无需关心记挂着是否会浪费,是否会有力竭的时候。
谢忱山似笑非笑地说道:“魔尊就在你的身后,你为何不直接问问他呢?”
赵客松咳嗽了一声。
他问了,那也得魔尊会搭理他才是。
但大师都这么说了,赵客松便也正经地转头,与魔尊说道:“魔尊,请问您现在对自身的修为掌控,已经到了极其细微的地步了吗?”
这话,就连赵客松自己都嫌弃。
听起来极其古怪。
他正想打个哈哈,就给自己寻个退路的时候,便听到一把古怪清幽的嗓音慢吞吞响起。
“一日就会,散。”
赵客松愣住了。
他没想到他真的能够得到魔尊的回答!
而那厢,谢忱山还在同魔尊说话,说是庙会已经结束了,那明日开始,就能重新回去揉包子了。
“揉,揉包子?!”
赵客松大吃一惊。
他是半点都没想到他在闭关修炼的这段时间里,大师和魔尊究竟在做什么?
“等下,当初你们说在做买卖,难道……就是在,卖包子吗?”
他极其艰难地吐出最后这几个字。
谢忱山与魔尊走在一处,一人一魔齐齐朝着他看过来。佛修平静地笑道:“做素包子怎么了?这段时日,你常吃的包子,可都是魔尊做出来的。”
赵客松登时觉得腹中一顿翻滚。
完了完了,他不会要中毒而死吧?
谢忱山不知打哪儿来的小石子弹在赵客松的脑门上,镇定地说道:“魔力揉出来的东西,你都吃了这么久了,就算要出事也早就出事了。”
赵客松揉了揉脑门。
刚刚被惊飞的鸮重新落在他的脑袋上,稳扎稳打地冲着魔尊叫了几声。
赵客松在鸮还没彻底张开嘴的时候就一把子给他堵住了。
这一年来,鸮屡屡对魔尊乱嚎,似乎已经成为了常态。赵客松更是养成在察觉鸮张开鸟喙的那瞬间就直接堵住他的鸟嘴,免得又吐不出什么好东西来。
看魔尊那没有动杀意的打算,赵客松可谓是谢天谢地。
回了他们租住的宅院中,赵客松才真的意识到原来他们每日出摊,真的就是在卖包子。
他恍惚想着方才回来的路上,谢忱山带着魔尊兜去集市买了些缺少的食材。
赵客松亲眼看到魔尊在掏钱的时候,差点觉得自己眼瞎了。
到了晚上,赵客松眼睁睁看着魔尊进了厨房。
犹豫再三,他也飘魂着进去了。
他看到了魔尊在用魔力揉面团。
他看到了魔尊在摔打面团。
他看到了魔尊在添水。
他看到了……
赵客松飘出来了。
谢忱山就站在庭院中仰头观星。
赵客松木然地站在他身后。
“如此受惊?”
赵客松幽幽地说道:“魔尊,在厨房,揉面。这人物,地点,事情结合在一处,就算我现在出去传播一遍,怕也是无人敢信的。”
谢忱山回头看了一眼厨房。
透过那若隐若现的窗纸,他看到了魔尊正在快速挥动着两根触须摔打面团。
谢忱山抿唇,忍住那浅浅的笑意。
罢了,这点就莫让牧之知道了。
“牧之不觉得,魔尊比从前要更容易亲近了些吗?”
佛修不紧不慢地说道。
赵客松想了一下他今日的所见所闻,就算心中有再大的疑惑,也忍不住点头。
魔尊去庙会,魔尊去做包子,魔尊在做买卖……这样如同一个平凡普通之人所做的事情,是从前真真切切所想不到的。
他有些恍惚。
“……难道大师就一直让魔尊一人做,这可是压榨。”
谢忱山朗声笑道:“那包子的做法,可还是我教他的。”
…
翌日清晨。
哪怕有大师所说的加练在前,赵客松还是在谢忱山与魔尊出门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天光破晓,日头散落在瓦砖上。
在窄小的巷口中投下薄薄的一层亮色。
那个小小的摊子,就支在巷子口。
谢忱山在摊子里忙活,给人递包子,蒸包子。
而在外面同人说话,收钱的人,却是魔尊。
赵客松趴在屋檐上,瞪大了眼。
“包子多少钱?”
“两文,一个。”
“来三个。”
“好。”
然后就是凡人肉眼所看不到的交流。
一根触须不知从哪里给钻了出来,然后窜到谢忱山的边上,先是扯了扯他的袖口,然后一根大触须骤然幻化成了三根小小的触须弯来弯去,像是在吸引谢忱山的注意。
于是谢忱山就知道,要给走过来的客人包几个包子了。
赵客松沉默地看着这场无声的互动。
来买东西的行人虽然不多,却也算不上少数。他甚至觉得这其中有好些都是回头客,因为他们来了,便直接把钱交给了魔尊,而魔尊也无需问,那根触须就很上道地幻化出该有的数目。
就好像魔已经记住了这些人的相貌,记住了他们所需的数目。
这出摊的买卖,是从清晨做到了近午的时候,才没什么人来了。
谢忱山摘下那宽厚套子,自那温着的蒸具中取了两个包子出来,其中一个递给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触须。那根触须就跟宝贝得什么似地卷起来,然后就被魔尊面无表情地抢走了。
另一个,被谢忱山直接砸了过来。
赵客松猛地接住,也不由觉得其中的软乎滚烫。
他咬了一口。
是熟悉的味道。
无灯大师说得没错,从前他吃的那些,的的确确是魔尊所做的。
谢忱山给送出去两个,这才给自己也掏了一个。
他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不紧不慢地撕下一块,含在嘴里,微甜的味道在唇舌间散开。
魔尊并不需要除开血食外的食物。
可他在做素包子的时候,却喜欢加上糖。
那甜滋滋的味道别有不同,被他精准地控制在一个范畴之内。
若是再多一些,便显得甜腻;再少一些,却略显不足。
谢忱山道:“你喜欢偏甜一些的味道?”
那颗包子给魔尊塞到了身体里面去,谢忱山却也是不知道他究竟是吃下了,还是压根没吃。
魔尊拖长着嗓音,沙沙地说道:“甜的,像你。”
谢忱山笑着摇头,把剩下的包子都吃完。
“我身上可没有什么甜味。”他想了想,伸出来一只手,那根刚被魔尊抢走包子的触须就委委屈屈搭上来,可怜巴巴地皱成一团缩在谢忱山的手心。
谢忱山轻笑一声:“顽皮。”
却是在掌心浅浅割开了一道口子。
那根触须在血液之中滚了一圈,老老实实吮吸起来。
魔尊不愿意吞吃谢忱山的血肉,佛修自然没有逼迫的道理。只是每隔七日,他却还是会放血,甭管魔尊乐意不乐意,吃还是不吃,他便自顾自随性做着。
久之,魔尊就知道,就算他不肯动,那也是照旧如此。
便形成了这样的惯例。
趴在屋檐上默默啃包子的赵客松沉默了。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谢忱山与魔尊的那些互动,要说过于亲密,那这些一举一动皆是克制而游历,并未有过多的亲近。可要说疏远……如大师这般苦心孤诣,就为了魔尊所谓“做人”二字,寻遍了各种可能,如此循循善诱……又该如何?
魔尊身上似乎真的开始有了人烟味。
就像是疏离在外格格不入的神祗,突地被拉下了凡尘。
那种古怪怔然的感觉在他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回去了。”
底下谢忱山懒懒地说道。
赵客松下意识应了一声,翻身滚了下去。
罢了。
他快快乐乐地跟在一人一魔的身后。
这些事情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跟着这两位,就已然心满意足。
作者有话要说:九千更新get√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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