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灯,广夏州,沧州,万魔窟,这三处皆是你亲自引着魔尊前去,而也正是你送来的魔尊血泪,方才让补天阵‘活’了过来,如今你这般又是何意?”
如果从一开始无灯就不打算对魔尊动手的话,那又何必做出这么多的事情?
广夏州,晦气最初诞生之地。
沧州,不祥之物新生之处。
万魔窟,魔尊新生之点,世间最不敬之地!
万魔窟之所以会被作为囚禁万魔之所在,便是因为此处本就是天地的缺漏!
许多事情讲究个因果,谢忱山带着魔尊重回那几处地方,绝不是胡乱选择的!送回来的血泪,尤其是那数年间对魔尊的引导,以至于最终孕育出那颗心……在做出了这般种种事情之后,无灯又有何资格说出这种话?!
谢忱山笑了。
他感觉得到身后魔物的气息越发驳杂,越发奇怪,也越发的……幽暗阴沉下来。
就像是这些年他最是熟悉的晦气。
谢忱山道:“那是我想做的事情。”
因为想,那便做了。
是不需要原因的。
那身后仍然在膨胀的气息,让谢忱山知道这场晦气的吸纳还未完全,那补天阵哪怕就悬在脖子上,却也无论如何都还不能落下来。
于是他便也这么悠哉悠哉,仿佛是在闲谈一般,与魔尊说话。
“你从前说你没有名讳,你的阿娘姓徐,便以徐作姓可好?”谢忱山竟是这么枉顾旁人视线,与那晦涩的魔物说起话来。
猩红的血眼眨了眨。
“自然是好。”
有心,和无心之间,总归是有些不同。
谢忱山轻易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欢愉。
那些情绪从心渗透到了魔的语言。
谢忱山呵呵低笑起来:“既姓徐,那便叫沉水罢。”
徐沉水。
魔物跟着念了一遍。
“徐沉水。”
然后他僵硬地笑起来,沉闷的肉块像是第一回学会这种别扭的动作,向上勾起的时候,透着不熟稔的呆木与奇怪。
可那是在笑。
徐沉水笑起来。
那颗鲜活的心仿佛又更亮了一些。
“沉水沉水,香之珍品,他倒也配这般名讳?”
在阵外,孟侠听到了一声小小的嘀咕。
他的神色极其不耐,命剑倏忽而过,穿透了那人的胳膊。
在惨叫声中,徐长天淡淡看他一眼。
他这位弟子的心性之坚,着实让人赞叹。
只不过……
徐长天收回视线,幽幽望向那将将有了名讳的魔尊,心中莫名想起了那日他去华光寺的拜访。
无妄那老和尚并非不知他的来意,却仍在兜圈。
今日这一出,多数人皆以为佛修无灯已死,不然这万魔窟是万万不会吐出魔尊的,毕竟那只存“一”的记载,在历史悠远的万剑派中仍有记载。
可那无灯却偏偏还是活转了过来。
这不由得让徐长天想起了华光寺内有一部神奇的功法。
无妄便是修习了那套功法,在三百年前为了挽回一次极其严重的灾祸而出了岔子,故而才是那般身形。若非那套功法有极其苛刻的入门要求,怕是会有不少人觊觎。
可尽管如此,那仍然有着极其神奇的功效。
比如假死。
那是能够彻底欺瞒过天地法则的程度。
据他所知,数年前,至少在谢忱山在修仙界闯出名头的时候,无妄从未动过想要把那法门传授给他的念头。
那么……是在谢忱山最近两次回寺,发生了些什么?
补天阵已然开始活跃了起来。
那波连不断的金光仿佛最耀眼的璀璨,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交织的无数金线一道道循环往复着,磅礴刚正的气息越发威压下来。
而那阵中,谢忱山仍在和徐沉水说着话。
捧着新鲜出炉的名讳,魔物像是高兴极了。哪怕是心中默念着做人,可仍旧有几根触须不由自控地偷跑出来,正在身后快活地摇曳着,那绵绸如水般的触须也有轻轻搭在谢忱山身上的。
有一根碰上了,其他就也跟争宠一般挤挤挨挨地凑过来,蹭在了一处。
旁人眼中多么污秽恐怖的画面,谢忱山坦然受之。
谢忱山道:“你感觉如何?”
徐沉水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谢忱山在问的是什么意思,便说道:“晦气,一直在诞生。”他停顿了片刻,苍白刻板的面容像是有些出神,似在感知。
“自我的体内。”
魔物已然明了外头那些人喊打喊杀的缘故,甚至也清楚此前谢忱山的算计,也应当知道,哪怕他们一同留守在这补天阵内,会被彻底绞杀的人或许只有他自己。
他的血泪被谢忱山送去做了补天阵的阵眼。
赤头赤尾,他是孤独的,赤.裸裸的。
就连这个他喜爱着的、欢喜着的人,微笑的面容下也握着捅向他的刀子。
可徐沉水不难过。
初生的情绪是那般纯粹,偏执到极致的时候,就变得简单了。
徐沉水喜欢谢忱山。
徐沉水不希望谢忱山死。
为情难过的情绪,他尚且还未学会。
只要谢忱山活着,徐沉水便会高兴。
他高兴,便笑着。
人高兴的时候,就会笑着。
这是魔物学会的道理。
徐沉水连同手,还有几根触须,都轻轻拍着谢忱山的肩膀。
他说:“我不会让你死。”
谢忱山微愣,他的眉梢微微上扬,似乎是一个疑惑的弧度。旋即便也笑了起来,他伸手在脸上一抹,像是抹去了一层尘埃一般,然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一个非常不符合他这个人,但做起来却异常慵懒瑰丽的好看。
伤口已经愈合,他稍稍往边上走了几步,回眸望着徐沉水,笑着问道:“沉水,你想不想活?”
非常直率,甚至到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提问。
也是一个让在这之外的人都警惕的问题。
魔站在他的身旁看着他。
他喜欢谢忱山露出真容的模样,那种极致的艳丽甚至无法形容。
好看。
他思考着谢忱山的提问。
一根触须还在偷偷捏着佛修的头发。
想。
稍息后,他道。
想。
魔想。
徐沉水想要和谢忱山一起活。
于是谢忱山也道了声好。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小刀。
那是一把令徐沉水无比眼熟的小刀,仿佛自诞生之初便有这寒芒的印象。谢忱山握着它,如同握着一把神器,当那刀尖真的在灵力包裹下刺入徐沉水体内的时候,他也只是僵直着不动。
因为谢忱山轻声道:“沉水,别动。”
魔物眼睁睁看着那把小刀捅进了他的体内。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在吸引着什么,很快他便闻到了熟悉的腥甜味,那味道在他体内散开,速度是如此之快,在没来得及阻止之前,有什么东西在魔物的体内怦然胀大了一瞬——
谢忱山像是抓住了什么。
他非常吃力地拖着那东西往外,像是握着刀把,却又是不止。
等到谢忱山真的把一桩东西取出来的时候,魔域之间,煞时充斥着一把苍老年迈的嗓音,其中裹挟着无尽的怒意与威压:“竖子岂敢!”
洗心派的老祖宗勃然大怒。
谢忱山取出来的乃是当初在观心镜,被魔物给吞下去的那道光源。
那据说是来自于天上之物,据说无法触碰的光源。
此刻正安分地呆在谢忱山的手心。
谢忱山在小刀上涂抹的血液与包裹的灵力,似乎是吸引光源的主要原因。
果真如此。
谢忱山望着被他取出来的光源,蓦然抬头,把那刚刚取出的东西吞了下去。
满座哗然!
徐沉水还没有意识到些什么,就突然感觉身体动弹不得。
谢忱山捂着喉咙咳嗽了几声,像是极其不适。
他闷闷咳嗽之后,看着僵直不能动弹的魔尊,淡笑着说道:“你本就是顺应天道而生,修为进展之快速无人能敌。其实你早就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只不过这些年来天门不开,界内又不容许,你一直在吞噬各种驳杂的血肉,除了满足食欲,也是为了压下自己的修为。”
吞吃各种完全不相容的灵气,致使身体崩裂,也不过是时常有的事情。
“本来我当年予你的那身血肉与心,足以洗脱你那身晦气,然你跌入万魔窟,又让一切回到了最初。当我得知这一切之时,心中便隐约有所猜测。不论是你,亦或是我,都不过是一颗棋子。”
是天道的棋子也好,是天门之上的人的谋算也罢。
他们两人的道路,都是赤.裸裸地摆在面前的。
当魔尊拥有了心时,重归完整的他便自然、或者被动吸纳那无穷尽的污秽晦气。
因他们本就是一体。
待世间晦气消除,魔尊伏诛,在其中有感而孕,在这桩让世间饱受恩惠的大恩德中出手最多的谢忱山,便自然会享用无数的功德。
诚如孟侠所说,这些年谢忱山不过是一直在压制着自身修为……魔尊都已到了这般巅峰,何苦来哉谢忱山只有小小化神?
不过是不愿。
一旦得此大功德加身,天门重开之际,谢忱山便会是第一个登天之人。
中正。
不偏不倚。
一条正确的大道。
完全符合佛修多年的习惯,完美到了不能再完美的地步。
“我不喜欢。”
谢忱山回身望着魔域之上,感受着那些磅礴的气息,却笑得仿佛只不过是在与寻常人说话。
那张露出真容的面容张扬艳丽地笑了起来。
“强扭因果又如何?”
“天要魔尊死。”
“可我改变主意了,我要他活!”
如此狂妄的口气,自然激起无数恶语。
“不过区区小儿,何来这般胆量!”
“黄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传闻便是真,为了一头魔物堕.落!”
“当真是美人矣——”
在诸多话语中,只有合.欢掌门梅如玉的话与众不同,满是赞叹。
“怨不得我寻了这么多年,却连这所谓第一美人在何处都寻不到,原来竟然是个没剃度的小和尚。兜兜转转,又是如此,当真是有趣。”
梅如玉笑得极其美.艳,刷地打开了扇子。
“美人自然好,想做甚便作甚,我可不舍得拦着。”
“梅如玉!”
谢忱山若有所思望了眼昏在孟侠怀中的赵客松,感觉到体内节节攀升的两种不同气息,嘴角已然有些溃散的血气。
他回眸望了眼魔尊,伸出手擦去徐沉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滴泪。
谢忱山有些好笑地说道:“怎么又哭了?我竟不知堂堂魔尊是个泪包子不成?”
徐沉水安静地哭着,一双被水打亮的血眸望着谢忱山。
他做不出任何的动作,僧人不知用什么法子控制住了他。魔物在踏出万魔窟后从未有这种受人所制的感觉,却在此刻感觉到了恐慌。
脆弱。
人真是太脆弱。
在这般时候,竟还会有“恐慌”的情绪。
谢忱山俯过身去,仰头舔了舔一滴滑落下颚的血泪。
“涩涩的。”他笑,“魔尊的泪,倒是与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
“莫怕。”
他轻轻地说,就像是最初,在雨夜山林中安慰那头饥渴莽撞的孱弱小魔。
话罢,僧人的眼中仍带着浓郁的笑意。
一身白袍,灼灼风采,纵身跃下了无尽深渊。
被囚住的魔尊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谢谢忱山纵身跃下。
魔物的体内仿佛裂开了一个豁口。
那些将将涌进来的晦气,丑陋的恶意,扭曲的污秽仿佛在一瞬间被带走。
颠因倒果!
补天阵宛如争鸣咆哮,无数金光穿过徐沉水的身影,紧随谢忱山而去。在惊天骇地的声响中,磅礴刚正的无尽杀意仿佛要灭除世间最浑噩丑陋的污秽。万物寂灭的轰鸣中,金光充满了魔域,仿佛在一瞬间都填补扫尽所有的缺漏,干净温暖得仿佛佛光。
嗡——
仿佛天地之间,都能听到冥冥之中一声钟响。
仿佛一道堵在所有生灵之上,亘古不变存在的古老之门被闷闷撞开了一道缝隙。
在那道钟声中,魔物僵直的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
霎时间整个魔物都在震荡,纯正的、毁天灭地的魔气肆虐翻滚。
暴戾恣睢,毫无顾忌,无穷无尽的煞意惊得所有修者不得不各自施法抵挡。
寂静的魔域上头,只单单一只鸮飞过。
依旧冲着那填上的深渊叫唤:“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诡异又绵长。
作者有话要说:八千二更新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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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谢最初想杀魔尊是真,最后想他活也是真。
鸮多少是有点用的(鸮你真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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