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他为了什么忍到现在?”
徐长天淡淡说道。
万剑派中,曾经威震八方的诸多老祖宗也逐渐飞升。如今门派中,就唯独剩下他的辈分最高了。
他的两鬓渐渐花白,看起来有些老了。
这在修仙者的身上不寻常。
修者的容貌长久定格在他们突破元婴后的模样。或许能够变更他们外表的模样,但是元婴小人却始终不变。
徐长天算不上天资聪慧之人,他有今日,也是无数奇遇一步步走上来的。
“因为谢忱山?”孟侠站在他的身后。
他如今比起,从前已经沉稳许多。
徐长天轻笑着说道,“说得对,却又不对。”
他的气息已然显露颓势,竟有种年迈之感。
“不管无灯输了,还是赢了,他都能拽住将要发狂的魔尊。”徐长天轻轻咳嗽了起来,“那可真是一部玄妙的功法啊。”
徐长天看起来像是熟知内情,只是他这突然的咳嗽,惊得孟侠几步走到他的边上扶住他,神色有些复杂。
连带着他那似是而非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去问。
孟侠自然不喜当初那场惊天骇地的围堵,可从魔域回来后,师尊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放下许多的心结,忍不住担忧起来。
孟侠望着徐长天花白的头发,忍不住问道:“师尊,您现在已经……”
徐长天呵呵笑起来。
“侠儿啊,人之一世,能看过这般多精彩的事情已是足够。再活成块朽木疙瘩,就没什么意思了。”
“只是时间到了。”徐长天平静道,“刘问天都死了,比他大五十岁的我也差不多了。”
孟侠的脸色骤沉,厉声道:“师尊莫要说这些胡言!”
徐长天悠悠道:“傻孩子,怎还看不懂?你师尊我,不过是活够了。”他背着手望着这片紫竹海,那轻柔的清风吹过,便有飒飒作响的竹叶声。
“我不后悔当日参与此事,不管那日究竟是魔尊身死,还是谢忱山陨落,都无差别。此间已经等不起下一个甲子了,要么在此处,要么在彼处。错,那也需得一错到底。”
一人与天地,孰轻孰重?
这是一个永远都扯掰不清的话题。
徐长天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不过既然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受益者众,我等也需得有些惩罚才是。那些蠢物以为开了天门,便一个个欣喜若狂地登天而去,当真以为毫无因果加身吗?”
世间一啄一饮,自有天定,没有平白能受别人恩惠的道理。
他们不是不懂……只是利欲熏心!
徐长天便是在魔域回来后,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活得太久了,该死了。
如今万剑派便有几位杰出优秀的门徒可接他的宗主之位,而大多数门派的老祖宗又一个个飞升,无形间的威慑便重新回到了同一个层次,倒不必担心过多。
孟侠道:“倘若那是师尊的希冀,那弟子……”
他咽下酸涩。
“自当遵从。”
…
魔物到底不曾说他究竟是如何发觉,也不曾透露到底有何等惨烈的代价。
无妄也懒得再问,只是简单地讲述了他的意见。
“记忆不记忆,着实不是最重要的,眼下他的魂魄乃是拼凑而成,如同零散的碎片,轻易就能毁掉这小小的萌芽。此方世界中绝无重塑的可能,但是传说上界有数种法子能有此奇特的效用。”
这接连的话语一下子打蒙了赵客松。
他猛然望向了天上。
“只是在此之前,有一桩事情,最好尝试一番。”
无妄背着手,幽幽地说道。
“若是能有用,那多少还是能唤醒他一点点神智。”
…
小孩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头巨大的白象身上。
那头白象有多大呢?
几近与天地同高。
抬手,便仿佛能触碰到云彩。
有一部蓝底经书正躺在他的怀中。
他沉默低头。
他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经书又是什么时候塞到他怀里。
他伸手要取出那部经书,只是手指将将碰到那封面,一道金光便猛地窜入他的心中。剧烈的痛苦从心尖蔓延,仿佛是无数针扎细密地穿刺!
他的脸色煞白,却一点点从怀里取出了那部经书。
蓝底经书躺在他的手中,自动翻开了扉页。
在连续翻动了两页后,显露出其上细细密密的字眼。
——第三式。
其后附着的字眼扭曲得不成模样,认不出纯粹的字眼,只隐约看得出来乃是招式。
有三,就有一,二。
那一二似乎就烙印在他的身体中,在第三式窜入眼里的时候,一种悠远亘古的气息自他的魂魄透出。
仿佛从一开始就栖息在其中。
那分明是他从未习读的梵文,可内里涵义却清晰可见地烙印在他的心中。
仿佛像是有无数禅意源源不断地泄露出来,淡金的浅浅光辉披露在他身上。
面无表情的小脸露出楚痛之感,无数闪回的记忆与烙印体内的印痕冲击着小小的身躯。
他……是……谁?
小谢?
小谢又是谁?
那就像是在不匹配的躯壳内挤入庞大的力量,他疼得弯下了腰。
纤细的、瘦弱的肩膀颤抖了起来。
淡金流淌在他的身躯上,倾泻的碎光滚落白象背。
白象卷起长长的鼻子,悠远绵长的象鸣声响起。
白象迈开象腿,在宛如玩具般的山林挪动,那一步跨过的界限,就几乎跨越了大半个人间城池。
它便驮着小孩这般悠然散漫,在人世间来回走了一趟。
无数修仙大能有所感应,在发觉是华光寺白象后,便又收回了冥冥之中注视的视线。
蓝底经书跌落到象背上,小孩有些痛苦地捂住了额头细细密密的疼在散去,却有无数如碎片般的东西在他眼前晃动。
漠然与痛苦的表情来回变幻,最后呕出了两口不似红不似金的血液。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差点要把心给咳出来了。
“谢……”
他捂住了嘴。
踉跄着从象背上站起身来。
小小的身量仰头望着触手可及的云端,以及那似乎就横在无数生灵之上一道若隐若现的禁锢。
哪怕唇间仍然渗着血。
“谢,忱,山。”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瘦小到几乎无法抬手的身躯如此孱弱,他却笑到咳出了几口血,混着方才呕出来的金红。
他的眼极亮。
谢忱山慢吞吞伸出一只手,衬着浓烈披散下来的日头,斑驳的碎光落在他的苍白的脸庞上。
那手极小。
与从前有力的手掌截然不同。
却已然是新生。
他没有想起来所有的事情,只有极其残缺的部分。可在望及这双手的时候,谢忱山却几乎猜透了来龙与去脉。
“你在的吧?”
谢忱山极其突兀地开口。
“能让我有这般信心,做出这般举措的人物,现在若是不在我左近,可是会令我有些失望啊。”小小孩童……不,已然不是孩童了。
在那无名的第三式烙印进谢忱山体内的时候,他的身量已然长开了些。
光影映衬少年孱弱的身体仿佛易碎物,他懒洋洋伸出去的那只手,被一团腾空出现的黑雾给吞没了。
那应当是极其悚然的画面。
尽管记忆中并无这东西的存在,可谢忱山却淡然得仿佛这些不过是最寻常可见的物什,甚至伸出手去揉捏了一番。
“为何还不现身?”有些清脆冰凉的嗓音响起,“这黑雾便是你的原形不成?”
少年谢忱山端详了片刻。
“那我长成后的口味还真是有些稀奇。”
那漫不经心的声量里全然只有好奇与些许难以觉察的薄凉。
如今无过去,无全部记忆的谢忱山便只余下最纯粹的底子。
赤.裸得有些可怕。
谢忱山敛眉感受着这具孱弱的身体,空荡荡得仿佛刚被劫掠过的屋舍,却好似烙印着什么强大的威能。
蓦然让他生出了现在他乃是纸糊老虎的错觉。
他试图抽出手来。
那团原本乖顺温柔的黑雾却猛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下子自他的手指蔓延至上臂。
视野一瞬间暗下来。
谢忱山眨了眨眼。
啊。
他被这个不知名的存在给吞了。
谢忱山浑然不惧,反倒慵懒地舒展着身体,慢悠悠地说道:“这般着急?我到底是给自己寻了个什么奇怪的……”
道侣这个词跳进他心头的时候,他又突地停住了。
确实。
好生奇怪。
他是佛修没错吧?
谢忱山盘膝思虑着。
说起来……他抬手捋了一把身后的漆黑长发,卷着发尾递到身前。
这把头发是怎么回事?
…
魔尊一把子吞下谢忱山的时候,哪怕是一直隔着水镜观察的几个师兄弟脸色都微微变化。
无妄倒是淡定。
“猴急个什么劲?吞便吞了,总不能吃了。”他伸出手,摸了摸正乖巧蹲在他身旁,比他还要大出两倍的大鸮,淡定地说道,“没看到无灯已经有点变化了吗?”
和鸮一同蹲在无妄身旁的赵客松期待地说道:“那现下,大师是恢复了吗?”
无妄摇了摇头,淡定地说道:“没那么简单,只不过是借由功法的冲击,引出了他魂魄里的神智与些许残缺的记忆罢了。”
“啊……”赵客松失望地低下头,“那大师,还是没有回来。”
鸮一翅膀甩在赵客松的脑袋上,把他扇了踉跄。他不满地站起来,把自己埋进了大鸮的胸毛前,把那片毛绒绒给挠得乱七八糟。
“痴儿,你还不如魔尊。”
无妄埋汰他,清脆的童声里满是笑意。
“你瞧瞧魔尊,可曾纠结过‘是他,还是不是他’这种庸人自扰的事情?”
水镜中,无形凝聚成有形的黑雾正在诡谲地变幻着。
谢忱山眼里满是兴味,正在问着相同的话。
“我现在,可不是完整的我,你莫是寻错人了?”
他何等聪慧。
却也是何等矜傲。
一个在人族的眼中应当称之为俊美的男人正从身后拢住他,紧贴的身躯却好似是在颤抖。那应当是害怕畏惧,还是欢悦狂喜后的忍耐?
尚未体会这些情感的谢忱山分辨不出,然那强硬过头的力道让骨骼都在发疼。
“没有必要。”
暗哑的,低沉的,古怪的,仿佛穿透了屏障隔阂的嗓音贴着耳根响起来。
“是空壳也好,是遗忘也罢,便是记得也是如此……”
危机感暴起,寒毛耸立。
无尽渴望与妄求扭曲到一处,便连话语都淌着浓密的恶意与毒汁。
“只是你。”
…
“哦,你是我师父?”谢忱山扯着破碎的衣襟,随意地说道。
他被魔尊抱着从白象下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了。
如果不是从谢忱山裸露的皮肤看不出任何的红痕,赵客松现在已经抄着家伙怼上去了。
对于原本走上丹修一途,最终又废修为,重新跟随梅如玉修行的赵客松来说,对于这样的事情再敏.感不过。
虽然脱离了丹阳派,刘问天死后,赵客松到底还是去祭拜过他。不管他和丹阳派之间到底有什么龌龊,可是这位师父对他确实是好。
在上上下下打量过大师,确认这位小大师确实没有其他问题之后,赵客松才忍不住抬头对魔尊说道:“现在大师并没有全部的记忆,你可莫要吓坏了他。”
他没有留意到自己在有意无意间,对魔尊的态度已经比之前要缓和许多。
就像是在意识到魔尊这头凶兽,其实无形之间已被套在牢笼。还是他自愿钻进去的。
而被徒弟质问的方丈却已经是笑了起来。
“不满意吗?”
他兴味地看着现在的少年谢忱山。
谢忱山微笑着说道:“没什么好不满意的,师父。”
他拖长着声线,温柔淡定地回应着,仿佛那若有若无的薄凉是假的。
谢忱山不记得所有人,也不记得所有的情。
他只是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一些事情,一些闪过的人影,以及恢复的神智。
这比最初无妄所预料到的情况还有好上许多。
最起码在恢复了完整的神智之外,他甚至还记得一些破碎的记忆。
好歹现在不是个空壳了。
寺中人在谈话的时候并没有避开谢忱山,所以在那些只言片语的交谈之中,他很快理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
“那便去上界吧。”
谢忱山道。
他的语气比起那些焦灼的人来说,更显得淡凉。
就好像并不是在说关于自己的事情。
“既然此间,留在此处又有何用?”
“不错。”
无妄小方丈语气淡然。
先前让白象驮着谢忱山行走人世间的人是他,把那本蓝底经书放入谢忱山怀中的人也是他。对比现在还不知从前自己完整筹谋的徒弟来说,现在的方丈才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毕竟那可是整整百年的时间。
“你们需去上界。”
“我们?”
谢忱山跟着重复了一遍。
无妄道:“我已经问过白象,他愿意与你们同去。”他的视线在赵客松身上轻轻掠过,很快落在了视线紧黏着谢忱山的徐沉水身上,这所指的究竟是谁,可想而知。
“他没必要……”
“我去。”
一把清朗的少年声与低沉暗哑的男声同时响起的时候,谢忱山默然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