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坐老树,幽深寂然。
在这座寂静山脉之中,某一处极其幽暗的洞府中,贯穿着一棵古老庞大的树体。在老树窄小的洞穴内,唐风睁开了眼。
那双瞳孔乃是纯白,诡谲生畏。
鬼哭狼嚎,痛苦挣扎,无数悲痛的哀鸣在洞府内翻滚,仿佛有无尽的冤魂恶灵饱受折磨,却无法挣脱束缚。就在这等恐怖的魅影中,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唔,多了别的味道。”
唐风微蹙眉头,纯白的眉须与童颜般的面容很是不同。
玄月仙宗很少出现这样的差错。
体内灼烧的感觉再度出现,魂魄撕裂的剧痛无法停止,这是再坚强意志都无法忍耐的痛苦,可是唐风依旧面不改色,仿佛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甚至还能分神去思考还剩下多少时间。
两个时辰。
唐风闭眼。
足够了。
…
“他醒了。”
谢忱山蓦然说道。
在杀了王从仁那两人后,他们没有再移动。显然进入这山脉并不是试炼,而是死劫,一动不如一静。
赵客松愕然:“谁醒了?”
魔物有所感,血眸望向深处。
“他抓了一个,不,两个人。”
谢忱山微蹙眉头。
那时间确实是紧迫。
谢忱山和徐沉水对视了一眼。
…
唐风沐浴在血色中,快意地长叹了一声。
他的魂魄都在畅快地呻.吟。
片片吞吃着旁人的魂魄,在碎裂的魂光中化为己用。如此百年剧痛中,便能宽慰他那撕裂的神魂,长久地持续下去。
他舔了舔嘴角,鲸吞所有的魂气。
七人。
唐风丢下一具胡须花白的尸体。
在下界称之为大能的存在,在他的手中不过能抵挡片刻,便如同破布那样被直接揉碎了。
还有三人。
他的神功便要大成。
这一个百年,总算是要过去了。
只不过……唐风微蹙眉头,身影站定在山峰之巅。那剩下的几人,还真是会躲。
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找到了!
轰!
无数鬼影狰狞的面容从地底爬出来,仿佛无穷无尽的大军,浑不畏惧生死,直接扑入了目标所在,仿佛瞬息便能要将他们彻底吞食。唐风在夜色中长笑出声,双手展开,仿佛是要吸纳那最后的魂意所在,眼里满是愉悦。
能够缓解魂魄的撕裂剧痛,那自然是舒畅的。
“咦,原来你也是拼凑起来的。”
一道稍显清冷的少年音在他的背后蓦然响起,还犹带着些许好奇。
唐风的后脑勺猛地爬出来一只恶鬼冲着谢忱山嘶鸣,还未靠近便被诸般佛光给消融了。谢忱山拄着下颚凭空浮悬在空中,微笑着说道:“就莫要驱使你这些鬼差了,你不心疼,我倒是要给你心疼。”
他这话一出,唐风像是心中有感,下意识低头一看。方才他所驱使的那无尽的鬼使正在急剧地减少,就像是被什么玩意彻底消融了!
身后是佛光!是佛修!
这天生克他的玩意!
而这底下正在不断吞噬着他的万鬼的……又是什么东西?!
谢忱山的笑意越浓,好心地说道:“真是不巧,不管是我还是徐沉水,我俩都将将能够克制老祖的功法,尤其是在今夜……是您最虚弱的时候罢?”
一语中的!
唐风尽管选在这夜出门猎杀,却也是最虚弱,最是需要魂灵补充的时候。
唐风的袖袍荡开数个鬼灵护在他的身侧,暴退了半空之地,方才回头看向谢忱山。那莹莹佛光在深夜尤其显眼,仿佛是无尽琉璃流传周身,透出一个破碎却凝聚着的魂魄。
唐风这才想起刚才这少年话里的“也”。
因为少年的魂魄,也是破碎的。
“你是如何混进来的?”唐风阴测测地说道。玄月仙宗是不可能给他送进来一个佛修的,因为这本就与功法不合。
谢忱山笑眯眯地说道:“倒不是混进来的,喏,我是跟我兄长一起入内的。他正是名单上的人,我嘛,则是买一送一的。”
唐风的眼锋一扫,底下那魔物霍霍了他大半的鬼使,尽管这些不过是最低的魂灵,却仍旧让他心痛,连忙一抬手,全都给收了回来。
他的声音里满是怨怼与恶意。
“兄长?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个佛修,与一个魔物?”
唐风的话里仿佛将要喷溅出毒汁脓液,眼里闪烁着火光。
“你们是故意将计就计混进来,便是为了探寻这凝聚魂魄的法门吧?”唐风只要一扫这眼前少年的魂魄,便清楚那是不完整的。
不仅仅是不完整,更是带着种种的忧患。
毕竟那就像是小孩子拼接的最低劣的魂灵,东缺一块,西缺一块。尽管现在能走能动,甚是还有无上烙印能够维持着生魂的意识,可那并不能长久。
现在之所以还能维持,不过是因为生魂本身的强悍,以及有人在源源不断为其维持着“生”的可能。
倘若稍加外力,瞬间就能崩溃!
哪怕是克制唐风的修为,可不过区区小儿……唐风狞笑起来。
那空荡荡的体内,又要如何挤出足够的元力呢?!
他的身影瞬间裂成两人,一道往下直接挡在魔物的身前,另一道化作闪灵冲到少年面前,数十道鬼魅幻影将其团团包裹住,招魂幡出现在他的手中,铃声大作!此地的法阵被唐风接连引动,那原本只做刺激焦躁的阵法瞬间流传过无数的煞意,连番引动之下,化作无尽的杀机扑向少年。
谢忱山凌空踏足,偏头感应着联动的反应,眼里仍然透着笑意。
仿佛压根看不见这铺天盖地的杀意。
“原来如此,你是靠着吞吃旁人的魂魄,才能镇压住这每次的发作。百年,百人,是因为这百年中你必须休养,不然这魂魄就会撕裂不已,剧痛难平?”谢忱山一边说着,一边慢吞吞地比划开招式,“那便不行了,好歹我也是佛修出身,这样诡谲的法门,还是消受不住的。”
只见话语间,鬼魅已然靠近,杀机更是当头!
第一式!
诚如唐风所看,谢忱山的魂魄之中烙印着一道无法窥探的印记,当他轻飘飘打出一拳时,那沉寂已久的烙印骤然点亮,那一瞬间唐风的眼穿透万物,直直看到那个烙印完整的模样。
他当即捂着眼惨叫出声。
那是佛印。
那轻飘飘的拳头在出招的瞬间,古朴慈悲之意流泻而出,仿佛一招便是万招,所有靠近谢忱山的鬼魅都被一个小小的拳印穿透,连叫声都无,那些沉浸在佛意中的魂魄仿佛备受感化,一瞬间狰狞恐怖的面容都化作了平静。
仿若有佛音渺渺,他们的身影渐渐化作虚无,消散在天地之间。
或是轮回转世,或是彻底弥散。
再不受控制。
无数魂灵脱离唐风的掌控,令其受尽反噬,尤其还在今夜,他最是虚弱,最是需要镇压体内躁动的时候,当即就呕出来好几口浓臭的血。
他裂出来的半身足够拦住那魔物,可是眼前这少年……
唐风的心中满是仇怨。
以他在大世界赫赫威名来看,原本要处置了这少年简直是易如反掌。可偏生这少年身上有着那道佛印,以及至精至纯的佛力,哪怕阶等低下,却死死克制住了唐风的诸多法门!
真是荒谬!
在这等阴沟里翻船。
只要让他再吞噬三人,就能够……
谢忱山仿佛知道他心里的想法,笑吟吟地打断了唐风的心声,笑着说道:“你难道是在找其他人,那真是不巧,他们已经死了。”他笑得极其好看,在莹莹佛光中,更是纯粹剔透。
王从仁那两人已经死人死透,连魂魄都不可能留下。
名单上的人数,只余下徐沉水。不管唐风要作甚,都已经不够数了。毕竟谢忱山和被藏起来的赵客松,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凑数的。
唐风的脸上隐隐裂开了一道豁口,那是他魂魄上原有的裂缝。而他自己却浑然没有觉察,仍然狰狞地与谢忱山、魔物两人缠斗在一处。他毕竟是上界的老祖,哪怕佛修克他,却也并非轻易就能拿下的。毕竟唐风的修为远超过这两人,更是在无形中压制住他们!
如果唐风不能够及时补充这百人魂魄,哪怕是在最后关头,这套功法也是会反噬其身!这便是这百年内他需要熬得艰辛的缘故,只是万万没想到在这最后的关头,却是要被旁人给破坏!
这山林被肆虐得残破不堪,爆裂的仙气元力被整座山脉的法阵岌岌可危地兜住。
只是破裂乃是时间长久的问题。
这毕竟是在玄月仙宗内,要是法阵彻底破碎,那必然会被玄月仙宗感应到,那要离开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了。
谢忱山意识到这点后,突然收回拳头。
化拳为掌!
第二式!
谢忱山体内原本就流转着无尽佛意的印记突然更亮,光芒大盛!
层层叠叠的大手出现在唐风周身,所有死穴都在那瞬被彻底堵住,连闪躲都来不及!
那无数透着金光的掌印拍入唐风的体内,暖光一瞬间安抚了唐风躁动的所有魂魄碎片,消融了魂灵之中无数被其禁锢的无辜生灵。
“啊!!!”
唐风捂着脑袋连连惨叫,身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片刻。
那半身同样如是。
底下的魔物红眸渗血,比之前还要滂湃的恶意席卷而归,他瞬息化作无边的黑雾,在那刹那吞没了唐风的半身。嘎吱嘎吱的酸牙声从无边黑雾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诡谲动静连绵不断。半身被撕裂的痛苦让唐风彻底稳不住身形,一下子从半空跌落。
一道小小的残影从黑雾中逃离,一下子归于唐风体内。
只是唐风面如金纸,一时之间修为直接跌落数个阶等,连带气息也颓废了下去。
魔物落地化作人形,面无表情地呸了一口。
那味道可真是太糟糕了。
正此时,原本应当踏空在上头的谢忱山身影晃动了一下,旋即像是风筝一般维持不住,轻飘飘往下跌落。
徐沉水的心头一颤。
人形在瞬间被撕裂,无边黑雾中涌动的狰狞触须澎涌往上,将将接住那跌落的身影,再层层包裹住那脆弱的魂灵,直接收入了自己的体内。
谢忱山到底只是个残破的躯壳。
尽管在修行了那部佛经后,便是经脉内空荡荡,他也能够借着佛印驱动招式,那可到底是空耗自身。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不错。
虽然面上看来,这一回他们伏击唐风乃是成功,可其中却是凶险万分。
唐风毕竟是早就成名许久的老祖,在这大千世界也闯出威名,压根就不是两个初来乍到的修士能够匹敌的。谢忱山推测出唐风的魂魄有碍,吞噬旁人的时候便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想要袭击唐风,只能在此时!
若是这样的想法让月赤仙子知道了,只会笑得花枝乱颤,认为是天方夜谭。
那也确实是差不多。
如果不是谢忱山乃是佛修出身。
以及徐沉水是魔物。
这两者缺一不可。
谢忱山的压制与徐沉水引走唐风一半的注意,方才能乘隙击溃唐风!
只是在这般诸多的算计之下,也只不过是让唐风身受重伤,想要真的彻底击杀唐风,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甚至于现在谢忱山已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唐风啐了一口,盘腿坐正了。
他的眼神怨毒地看着那无边的黑雾,嘿嘿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浓郁的恶意。
“就算那小儿乃是佛修,更能够克制我,可那又如何?他的修为毕竟不如我,就算压制如斯,他自己也将要崩溃。”他道,“不过是片刻的成功,便以为当真能奈何我了?”
唐风大笑出声。
“他那魂魄既不完整,也不圆润,强行凝聚,也活不过十载!”
便是有烙印又如何?那也只能是等死!
徐沉水并未化为人形,他小心翼翼地把谢忱山安放到了自己体内。是最安全,也是最幽静的地方。
唐风的话很聒噪。
魔物想。
魔物露出扭曲狰狞的神色。
真是,太吵了。
他吵到谢忱山的安眠了。
吞噬着山林的黑雾露出两点猩红,继而是两倍,四倍,八倍……那密密麻麻的猩红光点发出酸牙的声音,窸窸窣窣地摩擦着彼此,露出诡谲可怖的模样。
“你……”
他说。
他们在说。
“太吵了。”
魔物彻底化为了混沌!
…
谢忱山醒来的时候,眼前皆是漆黑。
他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形,淡定坐起身来。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谢忱山还记得魂魄的刺痛,他闭着眼在体内感应了一遍,轻声叹息了一下。
虽然谢忱山一直都不曾说过,然这身体的问题,他自身也是清楚得很。
他既然彻底陨落,便是被堪堪拽回了彼岸,那也是有残缺在身的。寻常人的魂魄有碍,便活不过多少年,他之情形,也不会好上多少。
逆天改命,总归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修习了那部经书之后,也只能勉强稳定魂魄的情况。可要是如今日这样强行动用,那也只是在不断空耗魂魄之力。
如此十年,怕也是至多了。
只不过在耗尽所有的力量后,谢忱山能记起来的事情倒是多了些。
他好像想起了些许当年在广夏州的事情。
卖包子?
谢忱山笑着摇头,真是不知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有些许出神。
只是不管是怎么想的,大抵是惦记着那魔物的。
人之情感从头来,要走一遍,可不是那般简单的事情。他倒是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样好的耐性,可以带着他这么一步步走来。
谢忱山从黑暗中站起身来。
魔物的体内似乎无边无际,他走了片刻,便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很快就被两根触须给缠绕上,粗糙的表皮有些刺挠着谢忱山的手指。
粗糙的表皮?
这可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