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了解云霏霏,知道她若是对一个人无意,会是什么态度,哪怕对方是皇子,她也会明确的划清界线。
然而他们之间,显然不存在所谓的界线。
云霏霏就连昏睡都紧紧蹙着眉头,似乎极度的不安,陆骁忍不住伸手轻揉她的眉心,再一次垂首亲吻她的嘴唇。
温柔而又眷恋地,却也带着丝丝缕缕的阴暗。
魏行回来时,陆骁已经离开软榻。
帐幔将软榻遮得严严实实,魏行看不到里头,只能改看太子,见太子身上的衣裳跟来的时候不一样,微微愣了下,转头看向候在边门的徒弟李贵。
李贵轻轻摇了下头。
魏行松了口气,他差点以为太子连云姑娘病了也不放过。
想来是太子帮云姑娘换衣裳时,身上的衣裳沾湿了,才会让李贵换了套衣裳,毕竟殿下本来比寻常人还要爱干净。
“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魏行低声说道。
太子坐在罗汉榻上,茶几上摆着空药碗,显然已经给云霏霏喂过药。他单手扶额,闭着眼轻声问道:“谢氏呢?”
“禀殿下,杜若已经找着谢氏了,只是……”
谢氏毕竟是云霏霏的生母,如今魏行已经知道这小宫女就是太子的命,提起这事时不免犹豫。
魏行斟酌了一下用词,才开口道:“云姑娘落水前曾说谢氏在莲池里,杜若便又潜入莲池中寻人,然而莲池中并无谢氏身影,杜若最后在……忠勇侯长随房里找着了人。”
陆骁意兴阑珊的“嗯”了声。
“杜若进到赶到时,那长随正要对谢氏不轨,千钧一发之刻,杜若出手将人击晕,刚带着谢氏翻上屋顶,云大夫人就亲自带着一群粗使婆子进屋,就连忠勇侯都跟在后头。
“忠勇侯长随不着寸缕的倒在榻上,婆子们上去掀被子时,发现里头只有他一人,云大夫人脸都绿了。忠勇侯问她,谢氏在哪?云大夫人一口咬定谢氏就躲在屋里某处,结果一群人差点把屋顶掀了,也没找着人。”
魏行说到这,不由唏嘘地摇了下头,心说这云大夫人手段也是狠毒,明知道今日几乎全城勋贵都来了,居然挑在这一天整治谢氏,明显要置谢氏母子三人于死地,简直比直接将谢氏推到池子无声无息淹死,还要恶毒一百倍。
要是杜若没及时赶到,不止谢氏会被沉塘,就连儿子云裴都会被忠勇侯及老太太厌弃。
云霏霏就更惨了,今日满城权贵都在,谢氏与长随私通一事传出去,即便二十五岁平安出宫,整个京城也没人敢娶她当正妻,恐怕只能步上谢氏的后尘,被人当作外室娇藏。
魏行接着说:“忠勇侯当时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却隐忍不发,转头去了如意轩。发现谢氏就在如意轩里头睡得好好的,这下再也忍不住,当着一众奴仆甩了云大夫人一个耳光,并斥责她没有当家主母的模样,不止心胸狭窄、毫无容人之量,甚至还恶毒的在婆母六十大寿这天,意图诬陷妾室。
“这件事不知怎么的,传到了云老夫人耳中,要不是惠嫔娘娘及时赶到,云大夫人就要被罚去跪祠堂了。”
陆骁对后宅之事明显没有兴趣,听完魏行的话后,却问了句:“谢氏可有遭到歹人轻薄?”
魏行语带保留:“杜若说她寻到人的时候,谢氏衣衫不整。”
陆骁手指轻敲茶几:“那名长随呢?”
“打断一条腿,毒哑后发配到庄子上了。”
忠勇侯也不笨,云大夫人当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和后来的震惊他都看在眼底,虽然他不知道谢姨娘后来是如何逃脱的,却不妨碍他替谢氏出头。
“回宫。”陆骁起身抱起云霏霏。
魏行见太子动作温柔地帮少女裹上厚实温暖的大氅,又细心地系了斗篷,最后还直接将人打横抱在怀中,一副当宝贝呵护的模样,眼皮突突直跳。
魏行犹豫了下,劝道:“殿下,今日毕竟满城权贵都在,您要是这么抱着云姑娘出去,恐有不妥,万一传到太后娘娘耳中……”
陆骁却连脚步都没停,只是抬手拢了拢帽兜,将云霏霏小脸遮得严严实实。
素来矜贵冷漠、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怀里突然抱了个人,还明显是名女郎,很难不引人注意。
几乎一路都有人在猜测,究竟是哪家贵女得了太子的眼,竟能让淡雅如谪仙,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走下神坛。
采莲迟迟未归,惠嫔本就心中焦虑,得知太子亲自抱着一名少女离开,越发不安,寿宴后半场明显心不在焉,云老夫人刚被扶回后院,惠嫔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宫。
“你说那贱人跟云霏霏怎么每次运气都那么好?谢氏该不会是在装疯卖傻吧,否则她哪来的力气挣脱?”
沈氏陷害谢姨娘不成,反被云老夫人斥责一顿,虽然是关起门来斥责,但也足已叫她吐血,尤其得知云霏霏不止平安无事,还被太子抱着上马车,几乎气得失去理智,要不是许嬷嬷揽着,只怕已经将屋里的东西都给砸烂。
回宫前,惠嫔来到明月轩告别嫡母,听到嫡母的话,心底突然涌起一股疲惫。
“母亲,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六妹妹搭上太子不是件坏事,要是到时三皇子……”惠嫔担心隔墙有耳,并没有明说,“六妹妹也是我们云家血脉,说不定以后我们还要指望她。”
沈氏今日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心中本来就恨不得撕了谢氏母女俩,听见大女儿的话,瞬间气得失去理智,口不择言道:“我宁可死也不会指望她!”
“我不管,舒儿,你一定要替为娘出这口气,要不然我真的太冤了,我……”沈氏捶胸顿足,“我真的没脸活了。”
惠嫔沉默了下,叹息道:“静安太后对太子殿下向来严格,从不允许宫女爬床,太子方才亲自抱着六妹妹离开,必定明日一早就会传到太后耳中,到时只要再往寿康宫传几句六妹妹的闲言碎语,用不着我出手,太后便会收拾她。”
惠嫔如意算盘打得极好,但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自己竟会比云霏霏还早一步出事。
……
陆骁的马车正要调头打道回宫,马车外便传来一阵咳嗽声,魏行尖细的嗓音没多久也跟着响起:“太子殿下,宁王殿下说想搭您的马车回府。”
陆知礼是个随心所欲的主,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魏行不是第一次听到,早就见怪不怪。
魏行原以为,太子很快就会让宁王上马车,没想到太子迟迟未语。
“二哥,沈太医的事我听说了,二哥这是因为他,连带迁怒到我身上了?”
陆知礼每说一句,便咳一下,他身子骨本就弱,再加上出来折腾大半晚,俊美清隽的脸庞早已带着明显的疲态。
这副病恹恹的虚弱模样,别说魏行看了都不忍,即便是一旁观望的贵女们也都心生不舍。
陆知礼狐裘披身,尊贵优雅,哪怕是个没有指望的病秧子,也有不少贵女为其倾心,自然也是走到哪都是众人的焦点。
贵女们见他似是吃了太子的闭门羹,不由小声交头接耳道:“不是都说太子殿下向来最疼宁王的吗?就连皇上都称赞两人手足情深,太子殿下居然连送他回府都不肯。”
“宁王殿下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沈太医为何会得罪太子殿下,还为此迁怒到宁王身上?”
马车内,陆骁原本已经将云霏霏放平到软榻上,他则侧身坐在一旁,听到外头传来的骚动,索性上榻,将人抱入怀中。
“魏行,扶四弟上马车。”
陆知礼一进到马车,就听到少女的哭泣声。
云霏霏似是做了噩梦,她脆弱地蜷缩在陆骁怀中,低声哭泣。
“殿下、殿下……”
云霏霏又梦到自己死在陆骁怀中,或许是现实里陆骁的怀抱太过温柔,让梦里的她异常留恋,这一次她并没有梦到自己死亡便醒来。
她反而看到自己死后化为一缕魂魄,跟在陆骁身边。
她看到自己失去意识后,奔跑到一半的陆骁忽地踉跄了一下,他狼狈的摔到地上,却没有松手,始终将背上的人护得紧紧。
陆骁下巴磕破了一道口子,鲜血不停地流淌,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样,将同样摔到地上的她抱入怀中。
“娇娇,娇娇!”陆骁双膝跪地,单手抱着她,不停地拍打着她的脸,他下颚的血不停地落到她脸上。
可她本来就浑身都是血,下巴处的黑血粘稠深红,脸上泪痕交错,染上陆骁殷红的鲜血之后,就连云霏霏自己都不忍多看,陆骁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箭矢尖锐的破空声,不停地从背后传来,陆骁却始终垂着头,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殿下,您在做什么!您快点起来!”云霏霏站在陆骁身旁不停喊道,甚至急得想拉他起来。
但她只是一缕魂魄,她碰不到陆骁。
梦里,云霏霏看着紧紧抱着自己尸首,一动不动的陆骁,无助地哭了起来;梦外,她同样埋在陆骁怀中低声哭泣,双手撒娇般地抱着他的劲腰,看上去可怜极了。
“殿下,您不要这样,您快跑!”
上次陆骁没听清楚她口中呓语,这次却听得清清楚楚,不止陆骁,就连陆知礼也听到了。
陆知礼无声的盯着兄长怀里的少女,温润的眸子闪过一抹痛色。
陆骁的占有欲很强,按理说他不会为了旁人的闲言碎语便怯步,他却故意放陆知礼上马车,就连陆知礼也很意外。
陆知礼起初不知道陆骁用意为何,直到少女细软的哭泣声在马车内响起。
他来不及收回目光,就看到陆骁毫不避讳地捏起云霏霏的下巴,俯首吻上她的唇,堵住她所有声音。
“咳咳咳咳咳……”陆知礼瞳孔骤缩,苍白的脸庞闪过一抹怒意,随即被剧烈的咳嗽声掩饰过去。
就如那次在东宫一样,陆知礼气得两只手都攥得青筋暴起,指节咯咯直响,只是这一次,他的口中泛起久违的血腥味。
陆知礼的病其实早就好转,若不是前天他的药突然被人动了手脚,多年的苦心一朝白费,此时也不会如此虚弱。
可笑的是,他竟然连对方是谁都查不出来。
陆骁似乎忘了马车上还有其他人,平日里的矜持冷漠已不复见,反而将云霏霏揽于怀中深吻。
吻漫长而缠绵,温柔而又执着。
陆知礼紧紧咬住牙根,眸色越来越暗,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
想不顾一切毁掉眼前的画面!
陆知礼知道自己应该回避,才不会让兄长察觉异状,却自虐一般始终没有移开目光。
陆骁并不在乎陆知礼如何,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怀里的少女。
云霏霏眼睫轻轻动了下。
陆骁隐藏起眼底的阴暗,抬手擦了擦她的唇瓣,除了眼尾还烧着一抹昳丽的红,眸色已恢复成平日里的清冷克制,一派谦谦君子气息。
云霏霏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对上陆骁清冷的眸子,下意识喊道:“殿下?”
“孤在。”陆骁低眸看她,矜持颔首。
梦里撕心裂肺的不舍,此时依旧充斥在云霏霏的心口,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下就抱住陆骁。
“殿下……”
这声殿下充满浓浓的依恋,不止陆骁愣了下,陆知礼更是差点咬碎了牙根。
云霏霏被陆骁抱在怀中,始终背对着陆知礼,完全不知马车里还有其他人。
直到陆知礼痛苦的咳嗽声再次响起,云霏霏一团混沌的脑子才渐渐回过神来。
云霏霏错愕的回过头,看到陆知礼苍白俊美的面庞,整个人害怕的往陆骁怀里缩去。
她眼中的恐惧与排斥太过明显,一股尖锐的刺痛感,骤然从陆知礼的心脏蔓延至全身。
他护了这么久的人,居然只是换了个身份,便将他视为毒蛇猛兽。
陆知礼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他拖着一身病骨,强撑着前来见她,她的眼里却始终只有陆骁。
所有人都一样,眼里都只看得到陆骁。
陆骁轻轻拍了拍云霏霏纤细的手臂,温声提醒她:“给宁王殿下请安。”
云霏霏这才浑浑噩噩地行礼:“奴婢给宁王殿下请安,殿下万福金安。”
她声音透着丝丝缕缕的不安,陆知礼听着,被长睫遮掩住的阴暗双眸,反而浮起温柔笑意。
“二哥这位美人可真胆小。”陆知礼嘴角带着温和自若的笑,漂亮的桃花眼弯弯的眯着。
陆知礼样貌俊美,看着善良可亲,气质干净,谈吐优雅,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也怎么看都不像坏人。
云霏霏知道自己反应过于失礼,要不是四皇子脾气好,早该挨板子。
云霏霏歉疚地垂下眼。
她不应该因为还没发生的梦就对四皇子有偏见,四皇子虽然扮成小太监接近自己,但他从来没伤害过自己,反而还帮了她许多忙。
察觉云霏霏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看着陆知礼的目光也充满歉疚,陆骁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四弟说得是,她确实胆小。”
云霏霏脑子依旧有些昏沉,直到纤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住,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太子抱在怀里。
云霏霏苍白的小脸瞬间红透,忙着想要挣脱太子的怀抱,马车却在此时缓缓停下。
“禀太子殿下,宁王府到了。”
陆骁收紧臂膀,羽睫轻抬:“四弟身子不适,赶紧回府歇下才是。”
陆知礼温柔深邃的目光先是缓缓掠过云霏霏,最后才回到陆骁身上。
“我还不知沈太医与二哥究竟发生何事呢,二哥不如随我回王府喝杯茶,将来龙去脉说清楚。若是沈太医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我亦不会包庇他,再换个太医便是。”
陆知礼说话轻声慢调,如春风拂过般的温软,与记忆中李之如出一辙,云霏霏对他的恐惧,似乎也随着这和风细语般的嗓音逐渐消散。
四皇子不止跟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还格外亲切可人,怎么看都不像会将她扔到碧霄宫。
梦总是一个片段、一个片段,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云霏霏突然迷惑起来。
云霏霏还在困惑,眼前便突然一黑。
陆骁温热的大手不知为何捂了上来,云霏霏怔了下,正要开口,耳畔便传来男人低沉温和的嗓音。
“宫门就快落钥了,改日再说。”
陆骁像是靠着她的耳畔说话,一开口热气便全落在她的耳根上。
云霏霏浓密的长睫像两把小扇子,不停地扑扇着,耳根也慢慢地红了。
殿下将她抱得好紧。
“魏行,还不进来扶宁王殿下下马车。”
陆知礼看着抱着少女的兄长,不满地抱怨:“二哥果然有了美人就不一样,如今都急着赶我下车了。”
陆骁淡声道:“没有的事,你要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伤心的是孤和母后。”
“知道了,知道了。”陆知礼漫不经心地嘟囔,似是有些嫌弃,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雪白狐裘,这才从容不迫地抱着手炉离开马车。
陆知礼刚进到宁王府,怀里的手炉就被他用力地砸了出去。
“殿下这是怎么了?”陆知礼身边的大太监常福,被他吓了一跳。
陆知礼面容苍白,漂亮的桃花眼布满阴鸷:“沈言之呢?让他立刻来见本王!”
常福不敢多问,立刻让人去寻沈太医。
没想到沈言之最后人是找到了,但也出了事。
常福得到消息,急匆匆地来到陆知礼寝间禀报:“殿下,不好了,外头如今一团乱。”
陆知礼懒洋洋地靠在引枕上,闭眼假寐。
“惠妃娘娘回宫途中遭遇暴徒,被掳走后下落不明,当时沈太医的马车就跟在她后头,也遭到波及,听说、听说左手被暴徒给打断了,如今御林军已经出动,到处搜人。”
听见常福的话,陆知礼撩起眼皮,好笑道:“街上那么多武侯和金吾卫在站岗巡逻,暴徒还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掳走惠嫔娘娘?”
“惠嫔身边那些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
另一头,太子与云霏霏刚回到东宫。
云霏霏的情况比陆骁预想得还要差,刚下马车走没几步,便又晕了过去。
陆骁心急如焚,立刻让人去太医院请太医,没想到太医还没请来,向来肃穆静谧的皇宫满是匆忙纷沓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听得人心慌意乱,仿佛前世那场宫变。陆骁皱起眉头,将魏行叫进来问个清楚。
听到惠嫔娘娘被掳,陆骁面色微变,正要前往武英殿求见景帝,景帝身边的大太监便亲自过来传口谕。
“太子殿下,皇上宣您御书房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