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做了,他被贪婪迷住的心窍一清,才知道害怕起来了。
季元昊兵临城下,他会不用自己吗?
可青梧关是一关当道,万夫莫开的雄关,如果季元昊要再用他,他得怎么做对方才能满意?
军事上又岂是他一个人能拿主意的!
这和家里偷偷往外漏点消息可完全不是一回事啊,一旦战事失利,哪一部引起的问题,一目了然,再具体哪个人?估计很快能锁定他了!
就算一次成了,算失误,那两次三次呢?再说失误还有人信吗?
季元昊现在该是气疯了,一旦不如意,他会不会直接把自己掀出来?
杨延信越分析越害怕,他觉得自己不能继续留下来了,这个细作越往后越不好当啊!
不如早点过去?
——好吧,杨延信犹豫了一下,在自己偷偷跑路隐姓埋名,以及投向季元昊迎娶二公主之间,他最后还是割舍不下富贵荣华。
这个心思一动,就按捺不下来了。
杨延信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还是可以争取一把的!
他决定偷跑了,这青梧关他待不下来了,只是在此之前,他还找借口里外走了一圈,最后把整个青梧关的布防图绘制下来了。
这就是他的投名状!
他还忖度着要立功。
杨延信既不愿意留下来面对糟糕的境况,也舍不得放弃二公主,于是最后想出来了这么一个好主意。
连续急行军的大军进入青梧关之后,轮流安排休憩,杨延信放弃了休息时间,借着杨延宗亲弟弟的身份四处走动,成功绘制了布防草图。
草图一成,他当天就动身了。
青梧关坐落在巍峨的大西岭尽头与祁阳山脉之间,扼关中与西北之咽喉,关墙雄浑高耸,一路连接两边奇峻的高山。
这高山,大军是绝对翻不过的,只不过,单单一个人,有些身手,却还是可以的。
杨延信决定翻山。
在进驻青梧关的当天夜里,杨延信借巡哨出了关营,之后一路往南,在小队长提出疑惑的时候,他恍然,带着队伍掉头,没多久,借口小解喝水,用méng • hàn • yào把小队长及巡哨兵卒全都放到了。
看着最后一个人捂着脑袋倒下,杨延信一翻身急忙从大石上爬起来!
他火速往后狂奔,在山边卸下重甲,仅穿一身轻便软甲,紧了紧腰带束袖和干粮袋子,最重要是摸了摸怀里的布防草图,他吐了一口气,仰头望一眼山顶,飞快往上攀去。
杨延信爬啊爬,他预计在天明之前出山的,然就在他即将翻过第一道山梁的时候,却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二公子,你这是去哪呢?”
幽静的夜里,黑黝黝的山间树影,气喘吁吁的喘息,突然之间,身后突兀传来一道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杨延信心跳漏了一拍,霍地转身,却看见婆娑树影之后,缓步踱出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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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劲瘦青年,身姿笔挺,无声无息出现,杨延信认得他,这是杨延贞在侦察队的上峰,叫阿川。
阿川同时也是杨延宗的心腹。
骤不及防,突然看见这样陌生又眼熟的脸,杨延信大骇,然不等他做出反应,余光之中,却见视线边缘的大石上,还立着几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伫立在大石上,冷冷地俯视他,杨延信感觉到一道冷电般的目光,仿佛一瞬就穿透了他的骨髓。
他心口一凉,一骇,霍地转头。
只见冰凉如水的月光下,那人侧脸一半陷入阴影中,天庭饱满,鼻梁笔直,那双浓长的眼眸线条如刀锋一般的锐利,教人不敢逼视。
非常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这人正是杨延宗!
杨延信这一瞬,简直心胆俱裂,他骇然跌倒在地,明明不冷,身体却无法抑制地哆嗦起来了,“……大,大哥。”
杨延宗冷冷道:“你别叫我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
“把这个蠢货押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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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延信筛糠一样抖着,尤其是当他发现,先前被他下了méng • hàn • yào药倒的卒长和兵士已经被悉数抬了回营并解药清醒之后。
——他是故意巡至小连城还要往外的最远处的,但这么远的距离,就这么一段不算长的时间,这人却竟已经回来了并救醒了,那岂不是……他所做的一切都在他人的视线之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脏刹那紧缩成一团,无法抑制的恐惧,脑海里所有狡辩的说法瞬间糊成了一团,上下牙关“咯咯”地抖动了起来了。
他是被阿川半提半拖着回到营区的,一直往深处走去,期间,他甚至经过了原来自己起居的小院。小院子已经乱哄哄一片了,他的宠妾、亲兵、长随,所有所有与他相关的人物,都被粗暴拖将了出来,正押往同一个方向。
唯一安好的,大约就是苏蓉。
苏蓉正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前哄着,孩子有些吓到了正抽噎着,她低头轻拍哄着,忽孩子看到他了,流着眼泪的小男孩怔住,伸出小指头一脸吃惊地指向他的方向。
苏蓉撩起眼皮子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悲悯,也没见太多情绪,失去了过往的所有恭顺和温柔,只把孩子的脸埋进自己的肩膀拍着,她静静看着,仿佛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杨延信下意识一恼,且一瞬他意识到什么,霎时愤怒了起来,怒不可遏:“你这个贱婢?!是不是你……”
但他很快就愤怒不起来了,一只手伸到他下颌骨,阿川利索卸了他下巴,“呜呜呜”语不成句,含含糊糊骂了几句,很快就被拖过去了,一直拖到营区边缘的一处陈旧库房。
这是一处石屋,窗开得很高很小,还装了铁栅栏,用来充作临时牢房再合适不过了。
室外人不少,除了杨延宗的亲兵之外,杨延信还看见李盛恩、蒋清平、杨延贞,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或冷漠或愤怒在眼前闪过,然后他就被粗暴拽进牢房之内,一推扑进去!
八月末的夜,冷风萧瑟,一阵阵寒意自石质地面透过掌心和下肢传遍全身,让杨延信的愤怒顷刻消褪得干干净净,先前的恐惧一霎涌上心头。
他真正害怕起来了!
然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脚步声,是那稳健有力的熟悉步伐,一下一下落在耳廓内,“哐当”一声铁门被推开,那步履最终停在阶梯之上,他感到一道冷电般的眸光落在他的背上。
“大哥,大哥!!”
杨延信痛哭流涕,他连爬带滚,攀上阶梯,抱着杨延宗的大腿,哭道:“大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鬼迷心窍,我该死,我大错特错,大哥!求你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杨延宗这两个弟弟,杨延贞年纪轻性格开朗日常和大家打成一片,没什么架子的,相反,杨延信内心自持身份,平时就挺端着的。但此刻,他已经全然不在意这些兄长的亲兵和暗卫看见自己狼狈的一面了,哭得撕心裂肺,涕泪交流,只求兄长能宽恕他这么一回。
但这可能吗?
杨延宗冷笑一声,他伸手,一把掐住杨延信的下巴,强硬抬起,他声音冰冷得犹如数九寒冬之下的百丈冰原:“真是我养的好弟弟啊!”
十来岁带着上战场,教着护着,兄代父职,他防备了所有人,却从来没有防备过一丝一毫的亲兄弟,却不想,他花了二十年时间,养出来了一条白眼狼!
杨延宗冷冷道:“动动你那愚蠢的脑子,你觉得可能吗?”
他真的万万没想到,他这兄弟居然还能蠢到这个一个地步,居然相信季元昊会嫁女让他当驸马,从此gāo • guān厚爵,权色兼收。
他简直不可置信,这竟会他杨延宗的同胞亲兄弟!!
他真想剖开这蠢材的脑子看看,里头装的大约都是屎,而不是脑汁子。
这一刻杨延宗的眼神太过冰冷了,居高临下,漠然含冰盯视着他。
——就如同先前的很多次一样,不过以前这眼神的对象都是别人,仇人、竞争对手、叛徒等等诸如此类的人物。
一对上这双冷漠到极点的眼睛,杨延信一下子就哑火了,他狂跳的心脏一瞬如同落入冰窟窿,寒意冻彻心扉——杨延信太清楚他大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了,也太清楚对方有多心狠手辣了。
但凡杨延宗露出这般恨戾到极点神色者,他就没见过一个最后能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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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都,死得很惨很惨!!
这一刻惊骇到了极点,意识到再无转圜,这种极致的恐惧一下子就转化成怨愤不甘。
“……我觉得,我觉得什么?!”
他被杨延宗一脚踹开,重重摔到地上,杨延信捂着胸口疼得撕心裂肺,他恨极了,嘶声:“凭什么,凭什么你告诉他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是你的亲兄弟了?!”
杨延信余光看见站在铁门外的杨延贞,后者正失望又愤恨盯着他,这让杨延信一下子爆发了,他指着杨延贞:“这能怪我吗?这能都怪我吗?!”
一个居高临下站在审判者一方,另一个则当了叛徒阶下囚,凭什么,凭什么这么不公平?!要是他早就知道大哥的打算,他还能理会季元昊吗?!
杨延宗短促冷笑一声,并没解释半句,杨延贞事前也不知情,且杨延贞知不知情都不是杨延信背叛他的理由!
杨延信还在嘶喊:“我是你兄弟,你照顾过我吗?!他们一个个都上去了,我还只是个从五品!从五品啊,你权倾朝野,你有想过我吗?我连孩子都有了,你有照顾过兄弟吗,你这么做就对了吗?!……”
“我不照顾你,你还活着吗?”怕是一开始战场上的死了吧。
杨延宗后背的其中一道旧疤,就是当时为救第一次上战场慌了心神的杨延信的,差点要了他的命。
杨延宗怒极反笑,极端的愤怒反而让他情绪变得彻底冷漠下来了,他垂眸冷冷看着杨延信,片刻:“谁和你说这些的?娘吗?”
眼前这个涕泪未干却一脸怨恨扭曲的杨延信,熟悉却又陌生。
只是在杨延宗记忆中,年少时候的杨延信却不是这样的,平庸是平庸,但胆子也小,不聪明,但也从不敢自作主张,很听他的话。
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这样的?
增长他胆子和野心的,除了年纪,还有什么?
杨延宗冷笑一声,大概就是颜氏日复一日的念叨吧?
杨延宗已经把杨延信身边的所有人事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包括苏蓉当时说的——每从庄子回来一次,杨延信的怨愤不平就总感觉更增加了一些。
杨延宗这才知道,他的母亲,原来是这么怨恨于他的!怨恨到恨不得他兄弟反目,恨不得他一败涂地!
杨延宗冷冷令:“拖出去,军法处置!”
左右应了一声,快步上前,很快杨延信的嘶喊变成惊惧呜呜,军法处置,那就是斩立决啊!
杨延宗静静坐在太师椅上,他没有再看杨延信半眼,“把人带进来。”
颜氏和颜姨娘被几个年轻亲兵带了进来,前者是被挟住两肋半架进来的,后者直接是被拖进来的,留下一条长长的鲜血痕迹,颜姨娘在来之前,已经受了棍刑。
颜氏颧骨高耸,她没有瘦很多,但面容却变得尖刻了不少,她一见颜姨娘惨状原本是在嘶喊的,但两人和杨延信擦身而过,她注意力又被杨延信的吸引过去了。
杨延信含糊哭喊:“娘,娘,救我!我不想死……”
两个人被带了进来,颜氏被放在台阶上坐着,颜姨娘直接被扔在地上。
“你弟弟!延信……”
杨延宗站起来,俯身直视他的母亲,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恨之色,“你毁了他!!”
本来,杨延信不至于这样的,是颜氏反复在他耳边咒骂、念叨:你大哥也不说照顾照顾兄弟,自己位高权重,亲弟弟却竟是个从五品,没良心,心里没娘没兄弟,……
杨延信很孝顺母亲,亲娘的怨愤抱不平在杨延信心里简直比任何人都要入木三分,本来就有些带怨不平,再这么长期的积累下来,最后彻底成长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种子。
一遇上“机会”,便迎风而生,一发不可收拾。
而颜氏耳边,也有有心人处心积虑的煽动,那就是颜姨娘。
这可是个真正的有心人啊!
她心里,该还存着杀子之仇,这是在竭尽全力复仇吧?
过去,杨延宗并不是不知道颜姨娘可能存着恨仇,但他心里顾忌母亲,哪怕颜氏这样的咒骂怨恨于他,但他还是对生他养他的母亲留存着一丝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