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便是之前指认镇国公蓄意刺杀虞崇峻、意图谋朝篡位的杀手。
许是因为方才严刑拷打落下的伤痛,他跌倒趴在地上,半晌都没能站得起来。可即使是如此狼狈,他眸里的不甘、忿恨,却仍旧炽烈如火焰。
四目相对之时,圣人不由得怔住,有片刻的失神。
他垂目看着脚边匍匐的少年,眉头微蹙,问道:“你又是何人?”
少年冷笑:“……是来找你讨债的人!”
说罢,他便倾尽所有力气,要朝圣人扑去。
可奈何他早已精疲力尽,再加上,谢言岐也不知在何时,默不作声地踩住了他的衣袂。他甫一起身,便又失重轰然倒地,再不能动弹。
他的这番动作来得突如其来,圣人大惊,不禁趔趄着倒退几步,乏力地半倚在桓颂的身上。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是神情淡漠地旁观着。见此,他终是微不可查地翘了下唇角,道:“陛下,这便是坐实谢家谋反的证人。”
说罢,谢言岐半垂眼帘,似笑非笑地睥着匍匐脚边的少年,对他说道:“不如,就请你当着陛下的面,再陈述一遍我们谢家的罪行,如何?”
少年的陈词,圣人也只在刑部尚书张干那里听闻。
尽管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说,不能证实镇国公府真的有谋逆的行径,但也不可避免地在圣人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闻言,圣人低头看向脚边匍匐的少年,静待着他接下来的陈说。
少年怒目回瞪着圣人,冷嗤道:“镇国公拥兵自重,意欲谋朝篡位。他现在带兵擅闯至此,威胁到陛下的安危、性命,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就好像当年的宋颐,私自率领大军离境,不也是举兵谋反么?!”
“你住口!”话音甫落,不远处的镇国公便禁不住厉声喝道。
他面向圣人,“陛下,这人的信口胡言、没有证据的指认!难道,陛下也要相信么?”
他的嗓音撼天动地,几乎要穿透寂静的夜空。
圣人整个人怔住。
恍惚之际,他又想起十八年前,得知宋颐擅自率兵离营的那天。
因着先前,宋颐不赞同他登基的事情,所以他不免和宋颐有了些隔阂,也一直都放心不下,宋颐在陇右道镇守一方。因此,从一开始,他就在宋颐的身边安插了暗桩,用以监看他在那边的一举一动。
也是在那年,探子来信,说是宋颐在陇右道有异动,可他在京中,却迟迟没接到宋颐传来的、有关调兵的请示。
——要知道,一个有着雄狮百万的将军,没有任何的呈请,便调兵遣将擅离镇地,于他的江山社稷而言,是有着多么大的威胁。
怀疑,忌惮,危惧,愤怒……
万般的情绪相继而至,阴差阳错地催着他,走上了不归路。
难道如今,又要旧事重演吗?
思及此,圣人慢慢地缓过神,举目望向踏跺之下,金吾卫重重包围的镇国公,良久,都没能道出只言片语。
镇国公也凝目回望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让他的胸膛不停起伏。
他们的目光,隔着浓稠的夜色交汇。
不过,一个是炯炯有神,一个是黯淡无光。
无声地对峙着。
这阵短暂的沉寂并未持续太久,很快,又被圣人身旁的桓颂打破。
他凑近圣人耳畔,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国公爷的话,说的不无道理——没有实际的证据,便不能凭着旁人的一面之词,证实镇国公府图谋不轨。不过,若是国公爷与此事无关,那么……虞将军遇难和公主失踪的事情,又该作何解释呢?”
他并未压着声音。
再者,镇国公本就是逖听遐视的行伍之人。
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他也能将这番话听得一字不落。
更别说,始终站在一旁的谢言岐。
听了这话,谢言岐不禁扯了下唇角,似是漫不经心地轻笑出声:“这便要看,什么是真相了。”
说罢,他眼神微动,越过暗沉夜色,和镇国公遥遥对视。
四目相接的瞬间,镇国公便也读懂了他的意思。
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长戟,随之而来的下一刻,便高举掷向圣人,“臣这就让陛下,看一下所谓的真相。”
这样的动作一出,在旁的金吾卫登时惊惶失措,慌里慌张地乱成一团。
——“护驾!护驾!”
可他们身着甲胄,又如何快得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的长戟?
一时间,场面混乱至极。
圣人看着径直射向自己的尖锐戟戈,瞳孔一缩,竟是震骇得怔在了原地。
然,那支长戟却是带着呼啸的风,擦过耳畔,射向他身旁的桓颂。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圣人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黑影闪过眼前,旋即,便是一声吃痛的闷哼响起。
方才还倒在地上的那个少年,竟是拼尽了全力,奋力起身挡在桓颂的面前。
长戟没体,穿透他的胸膛,鲜血不停滴落,砸在地面。
滴答,滴答……
他不可思议地睖睁了双眸,心头涌上绝望。
——这是出于本能的,对他主子的保护。
可却也是,对他主子的致命一击。
少年本就因为身负重伤,处于强弩之末。
这一下,更是不复堪命。
他握住胸|前插着的长戟,终是再难强撑,轰然倒地。
随着他的跌落颠仆,桓颂也垂眸,看着倒在脚边的少年,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旋即,他抬首,果不其然地,撞上圣人的惊愕目光。
圣人的眸里,有震惊,有愤怒,有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