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午时犯了旧疾,太医院几位院正和院判一同诊治了许久,又开了药,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陛下这是急火攻心,郁气伤身才引了旧伤复发。您的伤口很深,最近又大雨将至,怕是会极为疼痛,因此微臣认为您这几日最好卧床静养,按时服药,万不可再过分操劳,否则,这旧伤怕是会愈发严重。”院正斟酌着说道。
“朕知道了。”
萧凛靠在床头,一贯神采奕奕的面庞少见的出现了一丝颓色,声音也有些低沉:“都下去吧,朕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太医见他神色不虞,不敢久留,然而转身出去的时候,正瞧见永嘉公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一进门,张德胜还没来得及拦,她便径直闯进了内殿,语气颇有些不满:“皇兄,你为何将柔嘉贬入了掖庭,她到底犯了什么样的大错,值得你下这么重的惩罚?”
皇帝刚刚躺下就被她打断,又听见了那个名字,顿时怒火丛生,沉沉地看向她:“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闯进来对朕说话?朕从前教你的礼仪你都记到哪里了?是不是朕太纵容你了,惯的你你连长幼尊卑都不分了?”
他斥了一句,刚平静下来的情绪登时又翻滚起来,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永嘉被他一训,愣了片刻才连忙退了出去,躬着身告罪:“我……我也是一时情急才忘了,望皇兄见谅。”
告完了罪,里面的咳嗽声还是没停,隔着一道屏风,永嘉看见张德胜正俯身给他喂了一粒药丸,这才意识到不对,连忙焦急地询问:“皇兄你身体怎么了,永嘉不是故意要气你的,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她声音有些尖,一吵起来又闹的他头疼。
“好了。”萧凛打断了她,又按了按眉心那脑中的抽痛才好受些,“旧伤犯了,不是什么大事。”
一听是旧伤,永嘉的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扑到了他榻边:“怎么能不是大事呢?当初那一箭几乎贯穿你的肩,那么多太医养了快一年你才能重新拿起剑。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犯了旧伤呢?”
“哭什么,又不会死。”萧凛看着她没用的样子低斥了一声,“你别管了。”
在两边各转了一圈,永嘉愈发糊涂了,她有些奇怪:“为何……为何你们都这样说?”
萧凛现在听不得有关她的一点消息,连一个“都”字都让他忍不住皱眉。
他瞬间沉了脸,语气严厉:“你下去吧,以后也不许再去掖庭,若是再让朕发现,朕一定会连你一起罚!”
那么恐怖的地方……
永嘉连忙摇头:“我不去,我保证不敢了,皇兄你好好养病。”
永嘉一步三回头,最后又亲自看了药方才稍稍定心。
人一走,萧凛原本生出的一点睡意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走到了将欲落雨的窗子前站了许久。
偌大的太极殿如今只住了他一个人,安静的有些可怕。
窗外不知是天晚了,还是大雨将至,乌云连同夜幕一起沉下来,沉的他心里仿佛也能挤出水来。
良久,他才终于出声:“朕罚她罚的重了吗?”
张德胜环顾了一圈,才意识到皇帝是在主动跟他说话。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掖庭虽苦,不过顶多受些累罢了,比不得您这旧伤复发的疼痛。”
皇帝只是看着阴沉沉的天色,并未再回答。
张德胜看着他沉沉的背影又追问道:“陛下若是不放心,要不……奴才派人去瞧一瞧?”
“朕有何不放心。”萧凛忽然回头,“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不想当皇后,更不要锦衣玉食,朕只能如了她的意。以后她的事不必跟朕通传,朕不想听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声音很平静,但比之上次公主逃跑还令人心悸,张德胜不敢再多言。
暮春天气,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整整一夜未停歇。
大雨过后,淅沥沥的小雨又一连数日下个不停,天空中隐隐有雷声作响,听着是夏日将至了。
阴雨连绵的天气,萧凛的旧伤愈发痛苦,有时候连止疼的药汤也没用了,不得不饮酒麻痹自己。
这一日,张德胜看着他越饮越多,不由得揪紧了心。
当三杯饮尽,他脸上已经泛了薄红的时候,张德胜冒着触怒他的风险还是跪下劝阻道:“陛下,奴才知道您伤口疼,但是太医说了,您现在正在养伤,不适宜饮烈酒,您还是快住杯吧。”
但萧凛不知是因了连日的阴雨,还是因着旧疾,心情说不出的烦闷,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臂斥了一声:“聒噪!”
张德胜劝不住他,只能看着他将一壶酒饮尽。
他的酒量原本是很好的,但今日却早早地便醉了。
张德胜叫了人,费力地将人扶了上去,可他已经醉的很厉害,不喝解酒汤,更不喝送来的补药,嘴里只是偶尔念着几个字。
张德胜一开始没听清,直到替他脱靴的时候,才听清了他口中的念的原来是一个名字。
他是个克制的人,出了偶尔失控,很少直接说什么。
为数不多的几次,全在那位公主面前。
可换来的却都是无情的拒绝。
张德胜跟了他多年,平日里见惯了他高高在上的样子,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一个帝王的孤寂。
即便皇帝旧病复发的消息人尽皆知了,可那位太后因为白家的事情恼了他,从没来探望过,好不容易遣了人来,却是派人送信问陛下可否愿意离五皇子为皇太弟,又把陛下气得不轻。
柔嘉公主也是,她自从入了掖庭,便像是彻底消失了一般,完全忘记了这太极殿的一切。
一连被他砸了几碗药汤,张德胜急的满头是汗,眼下这补药若是再不喝,怕是会更加严重。
无奈之下,他还是斗了一回胆子,撑着伞朝着雨幕里走去……
*
掖庭里最苦的不是繁重的差事,而是没有希望。
被打入这里的人,都是戴罪之身,很少再有出头的可能了。
因为没有希望,便行事极端,脾气一个比一个暴躁,言语一个个比一个难听,用来发.泄自己那无处安放的绝望,尤其是刚进来的人,寻了短.见也是有的。
但柔嘉知道自己和她们不同。
她始终相信着舅舅三个月后会回来救她。
因此反倒一日比一日过的更加自在。
绣活繁重,她就细心跟着嬷嬷去学,不抱怨也不分神,专心做事。
饭食难以下咽又争抢不过,她便用染秋偷偷送来的银钱打点送膳的公公。
至于晚上就寝,她干脆直接在绣房了支了被褥,不理会那些人的挖苦和嘲讽。
数日过后,她非但没清减,反倒因着劳作困乏睡得格外好的缘故,还稍稍丰腴了一些。
她没再关注外面的事,皇兄也没再找过她,他们都像互相忘记了对方一样,倒也轻松了许多。
这晚,她睡得正好的时候,忽听见管事的公公打开了大门,语气谄媚地仿佛在跟一个人说着什么。
她实在是困乏,便也没留心。
可不多会儿,她的房门却被扣响了。
“公主,您睡了吗?”
一个略有些尖细的声音传了进来,柔嘉立马从梦中惊醒。
她疑心是梦,可那声音却异常执着地又问了一遍,柔嘉才不得不披了衣,起身开门。
“张公公,你怎么来了?”
张德胜一打眼,透过门缝看到了那挤在绣架中间的一床被子,微微皱了眉,看了身后的管事一眼:“这是怎么回事?”
管事连忙摆手:“奴才的确是给公主安排了房间的,但公主大约是住不惯,所以才……”
“和他无关。”柔嘉出言帮了一把,“是我自己想来这里的。”
毕竟君子易结,小人难养,像张德胜永嘉这样的人偶尔来一次可能帮她出了次头,但他们一走,这里的人反倒会暗中报复,不值得为了一时之气较劲。
张德胜怎么能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但眼下太极殿的事要紧,他只是斥退了管事太监,才斟酌着开口道:“公主,奴才深夜打扰,是想请您去太极殿一趟。”
“太极殿?皇兄他……他出什么事了吗?”柔嘉抓紧了门框。
“您一点儿都知晓吗?”张德胜看着她,不明白她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柔嘉摇了摇头:“公公,您直说吧。”
张德胜见她神色平静,这才开了口:“陛下旧伤复发,病了好多日了,伤口疼痛难忍,他今晚不得不饮酒止痛,现在醉过去了,又不肯吃药,奴才实在没办法了,这才不得不来找您。”
旧伤复发。
柔嘉心里一紧,想起了他当年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
可她现在能以什么身份去呢?
柔嘉微微垂眼,轻轻开口道:“我又不是大夫,找我有什么用呢?”
“公主您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陛下这岂是伤病,明明就是心病啊……”
张德胜有些着急,这俩人一个比一个嘴硬,若是再拖下去,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可无论他怎么着急,对面的人只是低头不语。
张德胜叹了口气,踌躇了许久还是劝了一句:“公主,这中话原本轮不到奴才说,但奴才看在眼里,有时候也有些憋屈。陛下对您真的很好,虽然有时候不说,但您只要细想想便能明白了。就拿之前推了和亲的事来说,就您这身份,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和亲人选了。自那晚您露了面之后,您以为只有阿木勒一个王子想娶您吗?当然不止,只不过其他的诸位都被陛下寻了各中借口回拒了罢了。
还有您逃走的事,陛下明明气得厉害,却还是派人暗中保护您,他原本只是打算吓一吓就让您回来的,谁知道却出了妓.院的事,为了您他不得已打草惊蛇,提早对白家动手,又要承担诸多风险。现在白家蠢蠢欲动,他又不愿意娶周存正的妹妹,一边忍着旧伤,一边谋划思虑,这般劳心伤神,这伤还不知何时能养好。
太后娘娘更是,因着之前一连几次的事,她如今与陛下已然离心,最近又联合白家逼着陛下立五皇子为皇太弟。
前朝后宫没一个清净,奴才就算求求您了,您便是不为着私情,为着这大缙的江山,也合该去看看陛下吧!”
他一字一句,字字泣血,眼见着就要跪下了,柔嘉连忙扶起了他:“公公,我又没说不去。”
柔嘉掐着手心叹了口气,她只是太久没见他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