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榛最开始并不打算让苟杞一起进原始森林,因为原始森林里生活条件可以想见的艰苦。但他夜里思来想去,总觉得把苟杞安排到哪里都不大放心,所以最后还是让她跟来了。
囿于林间路况,他们开的是辆特别紧凑的短轴B型房车,体积相当于一个稍微大点的面包车。苟杞跟他一起睡在房车里,陈霖则机动,有时候也将就睡在房车里,有时候则去剧务帐篷里蹭住。
原始森林里一切都能将就,就是上厕所不大方便。向导和护林员惯常的方式是挖个坑露天解决。由于此处植被茂密交错,只要找个伙伴远远守着,其实私密性还是没问题的。但是剧组里这些生长生活在钢筋水泥城市里的人不干。他们糟践完房车厕所里能用的水,怏怏围起个旱厕。
但是这匆匆围起的旱厕实在太味儿了,只两天后便只剩下宁可被熏死也绝不露天解决的女性演职人员使用。男性演职人员则逐渐奔放,包括怕鬼的元榛。毕竟鬼是虚构的,旱厕的臭味是客观存在的。
在原始森林里拍摄的第四天,苟杞与元榛闹起了别扭。
苟杞生理期在房车里休息时,听到有人在阴阳怪气大范围扫射,类似于“能混到一线的哪有干净的,甭管男的女的,不卖几回屁丨股绝计不行,这是这行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潜丨规则”。
苟杞特别讨厌这种通过兜售自己逼仄的观点以彰显自己优越感和价值感的人,此外当前剧组里就有一位一线演员,所以那人大言不惭的是在内涵谁呢?
她皱眉睁开眼睛,也懒得起身扒窗去瞧说话的是谁,直接扬声问,“是谁打电话告诉你的吗?!”
前面拍摄现场出了些状况,一位女演员在狂奔中摔倒了,伤到了手指。元榛趁着医生检查和包扎的时间抽身回来探望苟杞,与剧组里两位对手演员偶遇。两位演员红着脸招呼都没敢跟他打就跑了。元榛上了房车,瞧见苟杞仍留有薄怒的脸。他问明了情况,非但没有感谢苟杞仗义执言,反而跟她发火。
“……苟杞,以前可以说你未成年经不起激,现在你成年了,是个大人了,做事还要这么不过脑吗?你就没有长一丁点儿教训吗?他们说就让他们说,你不愿意听就把耳朵闭上,突然出声给人难堪,你就不怕遇到个睚眦必报的以后趁你落单找你麻烦?”因为苟杞太过无知无畏,元榛难得露出焦躁的神色。他不可能一时一刻都不离开她,所以她得知道保护自己。
苟杞被训斥懵了,捂着肚子仰头怔怔望着元榛。
“我知道你是当面事当面了的人,你之前招惹的张海玲也是,但这世界上有许多人不是。他们偏执且一意孤行,会因为一个眼神一句否定就把人记恨上,以后见缝插针地报复你伤害你。”元榛面色凝重厉声说。
——黄雨时如果听到元榛这番高见,大概能含笑九泉,因为这些话大半都是曾经她批评他的。当然,她跟元榛说的又暗黑了些,比如睚眦必报并不算可怕,可怕的是因为忌妒心作祟的忘恩负义、以怨报德、倒打一耙。
苟杞张口结舌,片刻,转身背对着元榛,不高兴地道:“你赶紧把水喝了走吧,我不想跟你吵架,我还很困,我再睡会儿。”
“你做事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后果?!”元榛眼见苟杞不以为然愈发焦躁:“你并不是没有被伤害过,苟杞!章伶桐霸丨凌别人,但最后被退学的是你!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你选择了最糟糕的处理方式,你原本有机会安安稳稳地参加完高考的。”
……
硝云弹雨的一番话虽然不怎么中听,却仍然不离能屈能伸张弛有度这个大意。但因为这是他第一回对苟杞疾言厉色,苟杞属实接受不了。
——我不喜欢你了!苟杞蒙着脑袋不忿地想。
两人至此开始冷战。具体的表现是,苟杞不瞧元榛,即便是给水递物时也不瞧,脑袋扭向别处,佐以仿佛颇不耐烦的一声硬邦邦的“给”;元榛则是她不瞧他,他就泰然自若地继续翻剧本或跟人讲话,故意无视她给的水递的物。一个个幼稚得令人发笑。但这冷战只持续了八个小时,至这天深夜元榛背完长长的两页台词想上厕所却遍寻不到陈霖。
2.
元榛默默盯着手机屏幕里陈霖的回复,“元哥,我感冒了,怕传染你,今晚就在小张剧务这里歇下了,明早情况好些再回去。”他面色僵硬地瞪着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和密不透风的阔叶林,须臾,视线收回落在角落里正在研究娃衣材料的苟杞身上。
因为担心原始森林里信号不好可能不便刷手机打发时间,苟杞早前特地购买了一堆零碎布料和针线包带来。此时她就正在专心致志地捣鼓这些零碎。
而数十米之遥的某个帐篷里,号称“感冒了”、“歇下了”的陈霖正喝着啤酒跟小张剧务等人打牌。陈霖自知心思不如胡不语活络,向来盲从胡不语。半个小时前,胡不语在电话里言之凿凿地给他分析:你就放心吧,只要你不出现,上个厕所的功夫他俩就能和好。元哥要面儿,他多大岁数的人了,哪好意思告诉别人他怕鬼。
……
元榛轻声咳嗽了两回,第一回引得苟杞抬起了头,第二回不奏效了苟杞没理睬他。
“小苟,陈霖不在,你陪我去上个厕所。”元榛故作自然地这样说着,起身下了车。
苟杞低头比对着缝制娃衣的各种布料,仿佛没听到,岿然不动。
元榛仰头瞧着高空影影绰绰的枝杈,因为憋尿近半个小时了着实辛苦,默默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他毕竟大了她将近两个代沟,跟她低个头就当哄哄她了。他这样琢磨着,能屈能伸地重新上车。
苟杞眼角瞥到元榛重新上车,倏地背过身去。她眉头微皱,手指在蕾丝料、金丝绒料和摇粒绒料上轻轻拂过,仿佛下不了决心用哪个。
她现在不想理他,她大概还需要再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消化元榛板着脸的那句“你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虽然她其实早就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了——早在去年冬至在护城河边回顾自己短暂一生的时候。
“叮——”有人用蓝牙隔空传过来一张表情包。苟杞低头看去,是一个小女生眼含热泪愤怒地向前挥手作势打人的动图,配文是委屈至极的“你一点都不爱我!”
苟杞闭上眼睛轻轻咬了咬下唇。
“叮——”又一张表情包。苟杞没忍住再度低头看去,是一个奥特曼坐在台阶上发呆和崩溃捂脸的动图,发呆的部分配文是“忍住不哭”,捂脸的部分配文是“忍不住了”。
苟杞“噗嗤”一声,片刻,有些懊恼地回过头来。
元榛眼里带笑瞧着她,两手合十,用非常虔诚的态度向她服软:“错了错了错了真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