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昭拾起文书,她静默几息,抬眼看裴劭,“你在查百欢楼?”
裴劭没点头,也没否认。
林昭昭将纸放回桌面,她指尖掐了下指腹,道:“裴劭,我不希望你去查,你可以不查吗?”
裴劭:“不能。”
意料之中的答案,林昭昭只用侧脸对着裴劭,也没看他,眼睛盯着地上:“你是不是还是很在乎当年的事。”
裴劭半靠在桌沿处,他长指拉了拉自己衣襟,酒气在他耳后、脖颈、锁骨晕开一片浅红,他用尚且还有清明的大脑,思绎了下,道:“是,你不告诉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查到。”
他心里隐隐察觉,距离真相已经不远。
林昭昭呼吸突的一顿,声音不由冷硬了些:“于你而言,真相如何真的很重要吗?”
裴劭冷笑了声,一字一顿:“很重要。”
真相。
它毫不费力地,直白地插.进两人之间,成为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要打破它,总要需要点勇气。
林昭昭轻喘了口气。
裴劭双目熠熠,紧盯着林昭昭,他一旦要做一件事,便是锲而不舍,不撞南墙不回头,“林昭昭,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林昭昭上眼睑耷拉着,半阖眼皮,目光蒙了一层阴翳。
借着酒意,有些情绪被放大,裴劭欺近林昭昭,问:“你大可以不管不顾就放手,我呢?”
林昭昭喉头微动:“……我说过,这一次选择权在你手中。”
裴劭摇头,他抓住林昭昭曾经划破的手腕,圈住新打磨不久的金腕钏,“老子心里就是不踏实。”
“一点都不踏实!”他强调,“这段日子,过得比梦还像梦,我就是在西北吃沙子连续打半年的突厥,都没这么累过。”
林昭昭抿抿唇:“要是你觉得累,大可以就算了……”
裴劭:“林昭昭!”
她些微怔住。
裴劭额角青筋跳了跳,箍住她的手:“到底是谁,总觉得‘大可以就算了’。”
说来好笑,表面上,有选择权的人,永远没有选择权,因为他不可能放弃,即使他口头说过“算了”,心里却一刻也没这么觉着。
林昭昭使劲抽回自己的手,她侧了侧脸,说:“你喝醉了,先冷静一下吧。”
害怕被裴劭半路拦着,她逃也似的离开水云斋,甫一出门,胡天正在门口犹豫不定,林昭昭深呼吸,道:“……晚点再进去。”
说完,她也没气力说什么,僵着脸从廊庑往雪净堂的方向去。
胡天心里大叹,怎么又吵起来了,他欲哭无泪之时,听屋内传来“噼啪”声,什么被丢到地上,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才停。
胡天默念一刻钟,才小小地掀起帘子,往里头瞧。
水云斋地板上,番莲玉长方砚、官窑粉青笔架山、管式狼毫笔、白玉荷叶笔掭、铜胎珐琅手炉……一地狼藉。
而裴劭面带怒意,手上捏着那只装醒酒汤的瓷碗,抬起手臂,似要砸下去,过了小一会儿,又收回手,但下一刻,又抬起手。
就这样犹豫两三回,他还是把碗丢回托盘上,眼睛没朝门边瞧,却也晓得胡天在偷窥,冷硬道:“看什么看,滚进来收拾。”
胡天连忙束手跑进来,把地上的文房用具,一样一样捡起。
裴劭抬着一只脚,懒散地坐在四出官帽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胡天动作极为麻利,也还好爷气是气,没真摔了难收拾的,他抬袖擦汗,说:“爷,那,静安堂让采荷传话来,说还有事找您……”
裴劭冷笑一声,哗地起身:“我正好要去找她。”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得十分稳妥,倏然如一阵劲风,半点不见醉意。
内国公府大花园里,二叔家的老三,正提着酒壶,边喝边和几个婢女玩,你一口我一口,好不快活。
老三正乐呵呵的搂着婢女,一看远处,裴劭气势汹汹走来,吓得脸一白,乖乖,这个阎王爷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忙拉着婢女躲去假山。
裴劭看到老三躲得那般不高明,脚步一转,走到假山处,把老三提溜出来。
老三小裴劭三岁,二十二了,镇日里花天酒地,平日裴劭也不管,但今天,他是撞霉头了。
老三裴勉连忙求饶:“哥,我的好大哥,今个儿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不高兴了?”
裴勉刚说完,裴劭就朝他脸上招呼拳头,嗤笑:“你他娘才不长眼,眼睛不要我给你抠下来,如何?”
裴勉不清楚是哪句话触怒裴劭,也不敢再说了,鹌鹑似的,嘶嘶揉脸颊,由裴劭提着往静安堂去。
静安堂。
老祖宗在挑着名谱,大房夫人即裴劭的母亲柳氏,则坐在一旁,与她说着话,挑选姑娘。
柳氏四十多岁,身着墨绿色缠枝葡萄褙子,手上戴着个绿玉镯,没别的装饰,十分朴素,倒是五官精秀,红颜未败,裴劭的眉眼就有几分肖似于她。
相比老祖宗,柳氏温和些,老靖国公在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靖国公走后,就只听婆婆命令,要裴劭娶妻生子,裴劭不厌其烦,因此这几年,裴劭见她也少。
老祖宗翻了一页,说起约见的时候,又说:“不能再由着裴劭乱来了。”
柳氏说:“是,阿劭在西北野惯了,一直没个贴心人,这么些年,早该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