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自己夸人不能太过,皇帝还是端起茶盏,打了个不轻不重的补丁。
可这在众阁老们听来,只是对程从衍的又一重褒奖罢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都已经能预见到,将来程从衍入仕后,成为皇帝宠臣的场面。
各人各怀心思,从文渊阁退出来,晏望山本来想与萧庸一同出宫,却被萧庸以去一趟太医院为由拒绝了。
他心里惦记着皇帝的话,记得今日下午又正好是杜醒时轮值,便想去太医院问问程渺渺身体的近况。
当年程渺渺为了离开京城去往姑苏,故意吃药将自己弄病,这事他是知道的,后来到姑苏,她虽有时常写信说明自己的身体近况,也说那病不过半年就痊愈了,但那五年间,他始终放心不下,时不时便会懊恼,当时如何就放任了她这种大胆的行径,她可是自己的外孙,万一身子真出什么状况,他至死难辞其咎。
后来一直到程渺渺回来,他见到她果真安然无恙的样子,才终于放下心。
可是刚刚皇帝的话,叫他又不由自主担心起来。
他知道,当年的药是杜醒时给她的,程渺渺去太医院,也只会找杜醒时,所以他目标明确,一进太医院,便说要找杜太医。
太医院的人一看萧庸的官袍便知,此人官阶不小,客客气气将人请进杜醒时专用的屋子,给他奉茶,并且告诉他:“杜太医去给淑妃娘娘请平安脉去了,估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来,还请大人稍事休息,稍等片刻。”
萧庸谢过,等人走了,便随手拿起桌上新开好的一张药方看了看,恰好,那药方左上角,便标注有一个“程”字。
单看一个程字,其实看不出什么,世上姓程之人海了去了,没道理这就会是给他外孙的方子。
可是再没道理,人也还是会有很强烈的第六感。
何况萧庸当年为了患病的妻子,还研究过一番药理。
他紧握那张药方,看了又看,好半天说不出什么,等到杜醒时回来,才平静地问他:“杜太医除了乾安侯府,还曾认识什么姓程的人家?还是姑娘家?”
杜醒时站在门口,浑身如芒刺背。
淑妃将他叫去的突然,但是给程渺渺新开的药方又还没写完,他就想着放在桌上,待会儿回来好接着写,反正纸上就标一个“程”字,有人来了也看不懂这是给谁的,不会出什么事,没成想,萧庸会来。
他从在萧家第一次见到这位精神矍砾的老人家起,便知道,这是位聪明到不行的人。
很多事情,只要露出一个不起眼的角,在他面前,就算暴露无遗。
“祖,祖父……”这么多年,他都是跟着萧折霜这么喊他的。
“杜太医先回答我的问题。”萧庸客客气气地与他划开界限,摆明了要知道事实真相。
杜醒时低头,一切就都不言而喻。
“你可知,你这是何等行径?女扮男装,骗过了我的眼睛,骗过了圣上的眼睛,骗过了全天下人的眼睛!你还去做太子伴读,还去考取功名,这都是谁给你的胆子!”
萧庸这回是真的震怒了,程渺渺不必抬头,也能感受到他那股子火气,灼灼烈焰,烧穿地心。
她同杜醒时一样闭眼,承受他泼天的怒气,却仍抱有一丝希望,颤颤巍巍道:“外祖父……”
“你如何就敢这么做!”萧庸再三拍着桌子,苍老的明目一错不错,盯着程渺渺瘦小的身形,“你可知,圣上对你是如何的青睐有加?他在众人面前称道你,在所有人面前夸赞你,他指望着你给他考个状元出来,将你重用,要你做朝廷的脊骨!可你一旦身世暴露,你以为你等来的能是什么?十年寒窗梦,一朝阶下囚!这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外祖父……”程渺渺想过事情也许会有败露的一天,也想过到时候萧庸会是什么样的反应,自己又该怎么办,可真到这种关头,真到萧庸发怒的时候,她除了哭,居然做不出什么别的举措。
“你从生下来那时候起,你爹娘就派人往京中传回消息,说是生了个儿子。”萧庸缓了缓,自己平复了下心情,才又接着道,“所以,这事不是你起的头,你从一生下来就被你爹娘教做男儿郎,是吗?”
程渺渺紧紧闭着眼,不愿去苛责自己喊了多年的父母。
萧庸失望透顶:“这等关头了,你还在为他们的任性坚持!”
程渺渺咬紧下唇,全程低着头,泪眼婆娑,拼命摇头:“爹娘没有错,外祖父,爹娘没有错……”
“他们没有错,如何就要你以女儿身做男儿样,长达十数年!”
萧庸再次怒拍桌子。
程渺渺从来没有见过外祖父这个样子,向来愿意心平气和同她讲道理的外祖父,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低头不语,双眼溢出的泪根本用手止不住,萧庸站在书架前,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去把乾安侯和乾安侯夫人请来。”
“外祖父,外祖父!”程渺渺突然慌了,她怕萧庸还要苛责萧和宜和程怀勉,怕他盛怒之下,会叫她往后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要入朝堂,那不可以,不可以!
书房中除了她和萧庸,就只剩杜醒时这么个大活人,他乍一听萧庸的话,还没反应过来,再一细品,才意识到,是要他出去叫人。
他赶紧挺直身子,向门口走去,途中还送了个怜悯的眼神给跪着的程渺渺。
萧庸气生的够了,听见书房门被杜醒时关上的声音,才沙哑着与程渺渺道:“起来吧。”
程渺渺却不愿起:“外祖父。”
“明日殿试结果就会出来,到时不论你是何等结果,给我立即辞官。”
来了,程渺渺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她摇着头,语气坚定:“我不辞官,我好不容易考上的功名,为何就要辞官!”
萧庸却远比她更坚定:“你以为官场是什么地方!朝堂之上,如何凶险,今日你能被我发现,明日你就能被虎视眈眈的政敌发现!你要做官,是在拿程家萧家几百口的人命在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