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南谨失魂落魄地望着汉白玉石阶上的皇帝,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从去年开始,皇帝对自己越来越不喜,可就算是不喜,就算他曾经下令将自己软禁在东宫,却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其中似乎是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种恨不得他去死的的恨意。
顾南谨的耳边不由响起了前夜皇帝对他情深意切的那番话:“太子,朕快要不行了,以后大齐的将来就靠你了。”
“你是朕的儿子,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为了这片大齐江山。”
“谨哥儿,你等着,朕会给你一个平稳的朝堂,也算是朕这个父皇对你最后的一份心了。”
“……”
此刻再想来,顾南谨觉得极其讽刺,也极其悲哀。
这些话全都是假的,皇帝看似对他关切,其实当时就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顾南谨也曾猜测过皇帝会不会下旨废掉他这个太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父皇会这么恨他,恨到想杀了他。
顾南谨感觉自己似乎从内而外被撕裂了。
他呆呆地站在细雨中,细雨将他的头发、衣裳打得半湿。
他恍然地问道:“父皇,儿臣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的嘴角勾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仿佛在看一个被他拿捏在掌心的玩物,又似乎在俯视着一个失败者,厉声道:“太子,你对父不敬,对君不忠,不尽职,不修德,而且意欲勾结宸王谋反,有不臣之心!”
皇帝冠冕堂皇地说了一大通,说话的同时,须发皆颤,脸颊的潮红急速地蔓延至脖颈,那根根偾张的青筋似乎要爆开了一样。
眼前这个老态毕露、疯癫失态的皇帝让顾南谨觉得那么陌生。
天家无父子。
历史上,弑父的皇子不在少数,杀子的皇帝更多。
虎毒不食子,可身为天子的皇帝却比虎更狠心,他只容得下年幼的皇子,当皇子长大成人,当皇子成为了让皇帝觉得有威胁的存在时,就会被提防,被厌弃。
什么对君不忠等等的屁话都是假的,都是一层遮羞布而已!
皇帝想杀了他,仅仅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他比皇帝年轻,他不会逢迎皇帝,而总是和皇帝“对着干”,因为皇帝觉得自己快死了,而他这个太子还活着,要继承他的帝位,所以皇帝不甘了!
方才,皇帝声称是顾玦给他下毒,说不定,他还怀疑到自己身上呢……
顾南谨心凉无比,冷得四肢仿佛都不属于他自己了。
他深切地意识到了一点,眼前这个因为丹毒而疯癫至此的人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个父皇了。
不,与其说他被丹毒操控,不如说他被权利与欲望彻底吞噬了。
“如果儿臣今天一定要出去呢?”他疲惫地问道,自己的声音在此时此刻显得那么遥远,那么陌生,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发出的一样。
顾南谨的这句话宛如当着这么多人对着皇帝甩了一巴掌似的。
皇帝气得嘴角直哆嗦,满脸的憎恨,觉得太子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死到临头犹不悔改。
激愤之下,皇帝吐出了三个字:“杀无赦。”
皇帝一声令下,那些虎贲卫将士全数动了起来,执弓箭的人往两侧包围,执刀的人则朝他步步逼近,一把把被雨水镀上一层水汽的刀尖对准了顾南谨的胸膛。
顾南谨身着一袭杏黄色蟒袍,身姿依旧挺拔如白桦。
站在周围黑压压的虎贲卫中,这一身鲜艳的杏黄色显得如此醒目,又如此孤单。
顾南谨眼眸沉静,心头苦涩:太子的“孤”也就是如此。
“殿下……”他身旁的小内侍瑟瑟发抖,但还是勇敢地挡在了太子身前,即便他知道以他一人之力,根本庇护不了太子。
雨一点点地变大的,细细的雨水打在枝叶上发出簌簌的声响,似天空在哭泣,又宛如一曲哀歌。
整个皇宫都笼罩在朦胧的细雨中。
候在乾清门外的礼亲王、宗室王亲以及六部尚书等重臣也有些不安,他们的身旁自有人给他们撑着油纸伞,挡住落雨,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人湿了衣襟。
他们全都站不住,有的人在原地打转,有的人往乾清门内张望着,有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都这么久了,都没有人召见我们,皇上是病着,但是太子呢?太子一向勤政……”
“会不会是皇上的病情反复了?听说,这个月养心殿那边每天都有几个太医守着……”
“我看应该不是,皇上要是龙体抱恙,康鸿达能这么沉得住气吗?”
当兵部尚书说出这句话时,众人不禁静了下来,全都朝他看来,觉得他分析得很有道理。
如果说,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为都是出自皇帝的示意,那么现在最关注皇帝龙体康健的人就该是康鸿达,否则,太子万一登基,康鸿达这两天的所作所为就成了一则笑话了。
好几道目光又朝乾清门望去,可是以他们的角度,根本就看不到月华门,也看不到养心殿。
“皇上难道是下定决心要对宸王……”又有一个官员沉声道,话说了一半,就没说下去,其他人都知道他未尽之言。
于是,所有宗室王亲的目光全都看向了礼亲王,一个个头疼欲裂。
别的不说,但顾玦回京后的这一年,一直安份守己,除了不上交兵权外,也没做什么事。就算他把持着兵权不松手,北地那边也很安分,顾玦实在不像是要谋反,甚至于,反而是皇帝步步紧逼,屡屡压迫。
皇帝欺人至此,可顾玦也没有做什么……就是过年接了太后出宫去王府暂住,那也是皇帝先给太后下了毒。
这次顾玦先是拒不交出楚云逸,又令玄甲军进城,与禁军对峙,看来是真的被逼急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别说顾玦那眼里容不下一颗沙子的性子了。
年少时,他就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招惹了他的人,就算对方是宗室长辈,也照揍不误!对方敢告到先帝那里去,顾玦就敢把证据明明白白地摆出来,让那人全家都被先帝打发去了守皇陵。
直到此刻,众人也不得不感慨:如果顾玦是皇长子的话,先帝也不必有那么多的犹豫,也许大齐现在是另一番景象。
在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中,有的人不小心思绪就有些跑偏,更多的人担忧的是一个最难办的问题——
到时候,他们宗室到底要站哪一边?!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皇帝虽然有百般的不好,但是太子一向勤政,没有什么不好的。太子可以成为一个仁君。
顺王烦躁地来回又走了一圈,小声道:“为什么太子到现在都没有出面?”
他这句话是说给礼亲王等几个宗室王亲听的。
礼亲王眸光一闪,思忖着:如果他们之前的推测没错,皇帝无虞,那么反推就是太子“有恙”了,所以太子才没出面。
他心头冒出了一个念头,咽了咽口水,还是把猜测说了出来:“皇上不会又软禁了太子吧……”
礼亲王此话一出,几个宗室王亲皆是一惊,面面相看。
是啊,太子要是像上次那样被软禁在东宫,也就可以解释他为何迟迟没出面了,而且,这种事也是皇帝做得出来的。
皇帝既然软禁太子,那么自然是太子激怒了皇帝,问题是,太子为何会激怒了皇帝呢?
答案显而易见,太子又帮着宸王在皇上跟前说了好话,违逆了圣意。
“淅淅……”
雨丝如绢丝似柳条,又轻又细,形成一片湿漉漉的雾气,似要沁入人的脾肺。